圖為人民文學出版社1975年出版的中譯本《青年近衛軍》封面。
制圖:蔡華偉
法捷耶夫、西蒙諾夫、岡察爾、亞歷山大·別克、鮑·瓦西裡耶夫……這諸多聲名顯赫的文學巨匠以如椽大筆雕刻著俄羅斯民族與世界人民的心靈。在70多年前的世界反法西斯戰爭中,俄羅斯文學以其炙熱的血脈與不屈的脊梁鼓舞著人們在戰火中前行的腳步,撫慰著人們在硝煙中渴望愛與和平的心靈。
自本期始,讀書副刊將陸續推出“讀書論世·二戰經典與我們”系列。在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0周年之際,我們凝望人類歷史上這觸目驚心的往昔,聆聽歷史深處的轟然回響,翻閱被龐大的歲月年輪研磨成金的戰爭文學經典,再次被這其間閃耀著永恆光輝的人性的力量、民族的氣節所震撼,此時此刻正邁向未來的腳步將更加堅定、有力。
“一個軟弱的婦人靠板棚的土牆坐著,在講述斯大林格勒是怎樣被焚的,由於疲倦,她說話的聲音很平靜。”
窗外,是5月明媚的陽光,澄澈蔚藍的天空,有鳥雀歡快地叫著飛過。50多年過去了,我依然如此清晰地記得,西蒙諾夫《日日夜夜》開頭的這段文字。依然記得那個眼睛像一潭清澈的湖水、上唇長出依稀絨毛的青澀的大男孩,手裡捧著一本400多頁大書,身子沉浸在同樣彌漫著春天氣息的5月裡,那顆心卻飛向了遙遠的到處散發著硝煙和焦土味的斯大林格勒,時光回到了他還沒出生的20年前。紙張不好,不是白的而是黑灰的,捧在手裡很厚很厚,和他的年齡很不配。工人新村的孩子很少有他這樣如痴如醉成天抱著一本書的。之所以還記得,實在是小說開頭的這幾百字,像一張出自大畫家手筆的速寫:寥寥幾筆,不動聲色,畫面、人物、動作、景色、表情,一應俱全。平靜如常的詩意中已然可以聞到戰爭揪心的氣息。
我,一個年輕的還在孩子和青年交界處的小讀者,沒想到自己會追隨著炮兵大尉薩布羅夫的身影,置身、穿行、奔跑在那麼密集地從頭頂呼嘯過去的槍林彈雨中。子彈“嗖嗖”地擦著耳邊飛過,可以聽到德國士兵近在身邊的呼吸。
隨著閱讀的徐徐展開與書頁的掀動,大尉薩布羅夫和他的戰士在瓢潑大雨中渡過了波濤洶涌的伏爾加河,強行插入被德軍包圍得水泄不通的斯大林格勒。他們僅僅依靠一個金魚池的掩護,奪下了市中心的三座大房子,在德軍坦克、大炮瘋狂的反擊下,日日夜夜堅守著這三座房子。斯大林格勒沿伏爾加河將近50公裡的窄長地帶上聚集了蘇德雙方300萬大軍。大戰中,雙方的膠著爭奪已經不是用公裡、用街道,而是用房屋甚至是用牆壁來標記的。許多街區被炮火削平,一眼就可以望到盡頭。小說寫盡了這場戰爭的慘烈,我們看到在“他們進攻了”的面前,所有的渺小的私利和佔有的欲望被徹底摒棄,代之以生的希望和犧牲的無畏勇氣。在慘烈中,升騰起英雄主義的烈焰。從戰士到指揮員,一具具年輕的軀體在我面前倒下。鋼鐵般的意志在黑暗的地窖裡閃光,在戰壕裡躍動。兩天兩夜的閱讀,文字像子彈一樣穿過我的胸膛,炙燒著我尚未成熟的靈魂。閱讀最后那個夜晚,看到薩布羅夫大尉將為了掩護他而犧牲的親密戰友埋在他們用生命守住的房屋的石板下,我和兄長一樣年輕的大尉一起在清冷月光下,滿眼噙著那些奪眶而出的淚水。連同小說一開始就犧牲的連長的那對“親切的棕色的眼睛”,一直在我眼前閃爍著。
后來我曾在嚴冬挖備戰備荒的防空洞,年輕瘦弱的臂膀將一鍬鍬方方正正結著冰、凍得很沉很沉的泥土掘起來,累得吃不住的時候,會想到《日日夜夜》裡的薩布羅夫和他長眠在斯大林格勒廢墟下的戰友,想起他們挖戰壕的情景。今天當面對洶涌而來的近乎席卷一切的時代狂潮、面對著五光十色誘惑而目迷心搖的時候,我們是多麼需要像保衛斯大林格勒每一寸焦土的勇士那樣守住我們的靈魂,守住護佑著我們的良知和真知。人活著,總得要點英雄主義的,哪怕失敗、死亡。
偉大的西蒙諾夫不僅是了不起的小說家,還是出色的詩人。除了回腸蕩氣的《日日夜夜》,他還寫過一首雋永得刻骨銘心的小詩《等著我吧》,不長,一共隻有三節,每節都以“等著我吧”開頭,憂傷而富於韻律。
等著我吧——我會回來的。
只是要你苦苦地等待,
等到那愁煞人的陰雨
勾起你的憂傷滿懷,
等到那大雪紛飛,
等到那酷暑難捱
等到別人不再把親人盼望,
詩歌朴素地傾訴著遠離愛人的年輕戰士熾烈的思念和憧憬。最后詩落在:
虧了你的苦苦等待
在炮火連天的戰場上,
從死神手中,是你把我拯救出來。
我是怎樣在死裡逃生的,
隻有你和我兩個人明白——
隻因為你同別人不一樣,
你善於苦苦地等待。
愛情的決絕哀婉深沉,足以令石人落淚。不知為什麼,后來它常使我想起古樂府中的《上邪》。這首詩不脛而走,傳遍戰火紛飛的前線,成為那些戰士把仇恨的子彈射向法西斯、戰勝法西斯最重要的情感源泉,也在朦朧中啟蒙了我們豐富的情感世界,讓我們隱約觸摸到了愛和美。記得小學五六年級的時候,流行把歌曲印在比扑克牌小一點的照片上。一天,那些梳著小辮子的女同學們很神秘地湊在一起,看著一張小歌片輕輕地哼唱著。那是蘇聯衛國戰爭中流行的歌曲《小路》:“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一直通向那迷霧的遠方……”這首歌曾伴我度過了那些憂傷的歲月。即使是戰爭,俄羅斯的文學藝術,也像西伯利亞風雪中挺拔的白樺,出落得亭亭玉立,楚楚動人。
50多年過去了,也總還記起閱讀《青年近衛軍》時,和頓巴斯礦區小城克拉斯諾登地下英勇反抗法西斯的團員青年們相伴的日日夜夜。小說結尾,他們大多數被叛徒出賣,英勇犧牲。那些年輕戰士的英名被全體鐫刻在高高的方尖碑周圍。小說第一部結尾處,近衛軍戰士在聽到死神敲門之際,平靜地討論著今天我們依然熱議的話題“幸福”。他們最后的結論是:“我們死后,願留在世界上的我們的人能夠幸福!”在個人主義、利己主義、物質主義毫無顧忌地侵佔著我們精神領地的今天,這些聲音是多麼的振聾發聵啊!
原來總以為,這些小說已經“陳腐”,已經被不屑一顧地打入閱讀的冷僻角落。為了喚起記憶的細節,我到網絡上搜索了一下,發現依然有和當年的我一樣年輕甚至更年輕的讀者被《古麗雅的道路》《卓婭和舒拉的故事》“真切地感動”。歷史不可復制,偉大的精神卻可以永恆。70年前在殷紅的熱血和俄羅斯皚皚白雪中生出來的文字,50年前那些曾經灼燒過我靈魂的文字,依然熨帖著今天的年輕人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