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4日,安徽省教育廳外事處處長耿尊芳從辦公樓墜樓身亡,這是5月第一個星期內發生的第三起官員自殺事件。官員作為抑郁症患者中一個特殊而隱秘的群體,逐漸浮出水面。北京大學精神衛生研究所心理醫生李恆告訴北京青年報記者,近三年因抑郁傾向就醫的官員明顯增多。很多官員有心理問題不願主動就診,擔心這病影響仕途,一些“問題”官員只是私人介紹,不走醫保,怕醫院泄露秘密。
現狀
“抑郁”成官員死亡通報高頻詞
5月4日,安徽省教育廳外事處處長耿尊芳從辦公樓墜樓身亡,這是5月首個星期內發生的第三起官員自殺事件。據當地官方信息,5月初,河北承德市興隆縣國土資源局黨組書記、局長於會田、青海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州委常委、政法委書記金海寧先后墜樓身亡。在三則寥寥數語的通報中,均有追述死者生前“抑郁”、“失眠”、“情緒低落”的詞匯。近年來,公務員因“抑郁”走向極端的事例越來越多,在中國抑郁症患者中,一個特殊而隱秘的群體浮出水面。58歲女處長耿尊芳的死,給日益引人注目的官員非正常死亡現象再添一例。
就在5月份3起官員跳樓事件的通報裡,雖文辭簡略,但均追述死者生前“抑郁”、“失眠”、“情緒低落”,甚至在於會田的通報裡,直接明確寫著“於會田患有抑郁症,近來一直有輕生念頭”。
“據我觀察,近三年來有抑郁傾向的公務員就診人數,確實有上升趨勢。”北京大學精神衛生研究所心理醫生李恆告訴北京青年報記者,“因抑郁症而自殺的案例隻不過代表了極端的狀態。”另據媒體曾統計,近年官方通報的48例非正常死亡案件,初步調查發現的可能誘因之中“抑郁”出現29人次、1人次患有焦慮神經症、6人次精神不佳或經常失眠。“因抑郁自殺的這些,還只是被媒體報道出來的,至於患抑郁症的准確人數,我們也不知道”。李恆說。
也有輕生的官員們遺書裡提到抑郁或患病,如“抑郁難忍,先走了”,“病治不好,痛苦難忍”﹔也有表現失望、絕望者,如“勤勤懇懇,一事無成,工作壓力巨大”。
為什麼大多數官員生前“未被外界發現”,其死后通報時“抑郁”卻成為高頻詞匯?李恆從專業角度分析,鑒於心理疾病的特殊性,抑郁症患者往往隱藏得很深,不易被外人發現,“通常患者要經過數月甚至更長的時間,來決定是否就診。當被發現時,一般問題已很嚴重。這些年自殺率的升高,很可能是他之前抑郁,病情加重的結果。”
和普通患者不同的是,李恆說,官員對於這樣的“心病”存有禁忌,很多人不會主動來就診,“一是擔心這病影響仕途,甚至擔心自己會被‘拿掉’,二是看病的途徑不多,他們擔心醫院泄露秘密。”
核心
“問題官員”就診
“隻說最近單位查得嚴”
在李恆的印象中,來醫院門診挂號的官員少之又少,即使來,也大多為開治失眠或抗抑郁的藥,“他們挂號開藥,不會多說話,不向醫生透露更多,病歷上往往隻有失眠的記錄。開抗抑郁的藥,也通常不會走醫保。”
李恆接診的大多數官員病人都是通過朋友介紹來的,大多是“約出去談一談”,“沒有固定的時間規律,朋友托朋友的關系,信任感多一些。多數情況下幫人忙,也不收費的,針對不同情形,會給出藥物建議和心理治療方案。”
這些患者,既有因人際困擾而患病的,也不乏“待查”的問題官員,比如經濟問題,有婚外關系的,“他們找到我,不會明說自己的具體問題,他們隻說最近單位查得嚴,正開著會就有同事被帶走。自己也擔心經濟上和社會關系上的問題。說到這一層,大家彼此都心照不宣了。”李恆還透露,沒被“帶走”前官員表現得“最焦慮”,“一般都是害怕吧。”
面對這些人的“心病”,李恆往往會以一個朋友的身份去為他們分析利弊,“曾有個婚外情的官員來咨詢,當時我幫兩位當事人去做理性分析,建議他們不要弄到魚死網破,否則不好收場。”李恆強調,心理咨詢絕對不幫人做決定。過了沒多久,他再次從朋友那裡聽到該患者賠償了女方一筆錢,加上藥物治療,當事人的病情緩解了不少。
李恆也曾接待過一個患者,尿頻一年多,在京城醫院挨個兒看腎病科、泌尿科、中醫都沒有作用,結果到他這兒依照焦慮症治療焦慮,用抗抑郁劑,輔以心理治療,很快康復了。其實,那人真正的病因是,他在工作中得罪了領導,鬧了心病。
北青報記者還了解到,一線心理醫生接觸的很多公務員病人都有失眠的症狀,這樣“私密”症狀往往更不足為外人道,小范圍知曉。“多數人都表現為心理壓力大、焦慮、失眠等,像上述出現的尿頻、大汗淋漓、類似心梗的神經官能症患者隻佔到20%左右。”李恆對此解釋道。
官員抑郁自殺究竟是醫學問題,還是社會問題?李恆答道,近年公務員心理壓力大,屬於心理疾病的高危人群,他們承受的壓力和風險都高於一般職業,尤其是位高權重的官,“簽一個字,動輒涉及一千萬的項目,壓力和風險可想而知。”但官員如果因不能說的秘密,抑郁自殺后,並企圖掩蓋背后利益關系,那麼這心理問題,就不僅是醫學能解決的問題了。
打“心理熱線”的大多是官員家屬
2012年,中央國家機關職工心理健康詢問中心對20個中央部委共2500名職工進行了一項與壓力情形有關的調研,結果有63.3%的職工認為自己承受著中等以上程度的壓力,其壓力來源除了“職務升遷受阻”外,還包括工作責任、住房負擔、領導工作風格、目睹腐敗與抵擋誘惑等。
北青報記者了解到該中心同年開通了“咨詢熱線”,但從相關渠道獲悉,目前幾乎沒有官員自報家門直接撥打該熱線,前來咨詢的幾乎都是官員的家屬。這個調研裡另一個值得關注的結論,即處級以下干部比處級以上干部感受到了更大的壓力。在記者的採訪中,心理醫生和研究學者坦言基層公務員遭遇的心理健康問題更甚,“基層處級以下官員佔到公務員隊伍的90%左右,他們多數沒心理檢測的意識,咨詢渠道更少,再加上上升空間窄,壓力會更大,他們的心理健康問題理應得到重視。”專門研究腐敗問題的中國人民大學國家發展與戰略研究院副院長、經濟學院教授聶輝華告訴記者。
還有學者將2009年視為全社會開始關注公務員心理健康問題的“元年”。那一年的報道中共有13個官員自殺。2011年年底,中紀委、中組部聯合下發《關於關心干部心理健康提高干部心理素養的意見》。也正是從那時候起,關於公務員心理健康的講座與培訓開始在各級政府機關頻繁舉辦,有些心理學專家還被請入國家公務員考試的專家小組。
“所謂的抑郁或心理疾病,不能簡單視為患病官員的個人問題,它歸根到底是一個社會問題”,北師大心理學系教授許燕曾對媒體如是說。
內存
十八大以來因貪腐自殺官員佔三成
2015年元旦后,全國多地區的黨政機關、高校以及企事業單位,收到了轉發自中組部關於“十八大以來黨員干部非正常死亡情況統計表”的通知,官員非正常死亡現象引起了高層的注意。對於什麼是“非正常死亡”,此次統計的說明書也做了專門解讀,即因自殺、他殺、工傷、交通事故、醫療事故、火災等意外事故、死刑執行等原因導致的死亡。
有媒體統計,2000年至今的130余名官員非正常死亡被媒體公開報道過的案例裡,大部分為自殺。《財經》曾不完全統計出2012年12月至2014年12月期間官員非正常死亡數量,共計99名,其中52例被証實為自殺,34例在公開通報或報道的表述中為墜亡或溺亡等。
而中組部年初下發的調查表要求填報“死亡原因”時,有“自殺、他殺、其他原因”三項選擇﹔而7個自殺原因選項位於前三的,分別是“涉嫌違紀違法﹔患有抑郁症等精神疾病﹔工作壓力大”。中國人民大學國家發展與戰略研究院副院長、經濟學院教授聶輝華表示,問卷的設問方式暗示著一個信息,懲戒“違法違紀官員”反腐大背景下,官員自殺確與之有著關聯性。
高強度反腐確實讓一些官員飽受壓力,如2014年原南京六合區委書記、南京化工園區黨工委書記婁學全,因接受宴請並收受慰問金被免去官職,並受黨內嚴重警告處分,三個月后在家上吊自殺。“這幾年被判死刑的官員數量明顯下降,但自殺官員的數量卻明顯上升。”聶輝華告訴北青報記者。“我們收集了最近三年的樣本,貪腐或涉嫌貪腐的官員在自殺官員中大約佔到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