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4時,邵仁卿就醒了,過去的70年,他一直如此。
膝蓋的骨刺又在隱隱作痛,老人伸手揉了揉,緩緩閉上眼睛。這疼痛,仿佛是在提醒邵仁卿永遠不要忘記70多年前的那場戰爭,“那時的傷痛,遠勝於此。”老人說。
邵仁卿出生在山東煙台龍口市,那時叫黃縣。這個毗鄰蓬萊仙境的美麗小城,被日寇毀了寧靜和美麗。
1942年,還不到17歲的邵仁卿在縣城的一家商店裡當學徒。當時,日寇在城中橫行,濫殺無辜,甚至用刺刀挑起小孩,狠狠摔在地上……躲在店裡的邵仁卿兩眼噴火,恨不得奪門而出,和日本人拼命。
“我要去打日本人,我要為鄉親們報仇!”他找到老板辭工。
“你有什麼打算?”老板問。
“參軍,我要去當八路!”邵仁卿說。
“當八路多苦,沒吃少穿還可能送命,不如去當二鬼子,還能給家裡拿回點兒吃的喝的。”老板勸道。
“二鬼子?那是漢奸!”邵仁卿摔門而去。
邵仁卿家中姊妹7人,他是惟一的男孩。“我要當八路!”邵仁卿對父親說,父親張了張嘴,但什麼也沒說。邵仁卿匆匆離家,當時他沒有想到,這竟是和父親的永別。
邵仁卿跑到同村二姨家,他知道,二姨父就是八路軍。他記得二姨父和他說過,隻有八路軍才是人民的軍隊。
聽了他的來意,二姨沒言聲,拿出幾個熱乎乎的地瓜塞到邵仁卿手裡,“吃飽了再走,50米外有人等你。”聽了二姨的話,邵仁卿高興得直蹦高,三口兩口把地瓜塞進嘴裡,顧不上喝口水,就順著二姨指的方向,大步流星地走下去。
走了一會兒,並未見人,邵仁卿有些遲疑,放慢了腳步。這時,一名手提籃子的村婦出現在他前面,不緊不慢地走著,“這可能是來接我的。”邵仁卿跟上了村婦。
爬上一座山后,村婦突然消失了,邵仁卿左顧右盼,沒見人影,隻看到一座木屋,他壯著膽子推開屋門,屋裡竟有40多人,都在默默地擦槍。
好幾個人很面熟,都是鄰村的后生,邵仁卿想打個招呼,可沒人抬頭看他。
“你想當八路?吃得了苦嗎?我看還是算了,回家吧。”一個聲音突然在邵仁卿頭頂炸響,嚇得他縮了縮頭,但很快又挺直了胸膛,大聲回應:“不,我不回去,我要當八路,我要打日本鬼子!”
擦槍的人們停下手裡的動作,抬頭看他。“好小子,有志氣,留下吧!”隊長伸出拳頭,捶了捶邵仁卿的胸膛,邵仁卿趔趄了一下,又迅速站好,抬起右手,敬了個軍禮。這一天,邵仁卿成了八路軍膠東軍分區招北獨立營小分隊中的一員,分到了一支土造步槍、9發子彈和4枚手榴彈。
槍管冰冷,從沒摸過槍的邵仁卿心口發慌。“以后你就跟著我吧。”一條大漢拍了拍邵仁卿的肩膀,“大家都叫我大老宋。”邵仁卿抬頭望去,正迎上大漢的笑臉,邵仁卿的心一下踏實了。
自此,邵仁卿成了大老宋的“小跟班”,在樹林裡站崗,在戰場上拼殺,他都跟在大老宋的身后。“好多危險,都是他替我扛過去的。”說到這裡,老人有些出神。
1944年8月,八路軍山東軍區膠東軍分區部隊在膠河以東地區向日偽軍發動秋季攻勢。邵仁卿第一次踏上戰場。
“記得啊,拼刺刀時,鬼子愛朝胸部和小腹扎,一定要小心。”大老宋一邊比劃,一邊低聲叮囑邵仁卿,邵仁卿在一旁不停地點頭,握緊槍杆的雙手,手心全是汗。
“殺啊,殺鬼子!”沖鋒號吹響,大老宋一聲怒吼,邵仁卿來不及多想,緊隨其后,沖向端著刺刀的鬼子。鬼子果然毒辣,照著邵仁卿的小腹提刀就刺,邵仁卿雖然拼命閃躲,但還是被扎傷了大腿。
劇痛和鮮血,刺激著邵仁卿,他仿佛又看到了縣城中百姓的鮮血和尸體,他瞪圓雙眼,橫舉刺刀,迎著鬼子的刀鋒奮力撞去……“當啷啷”,兩把刺刀飛向空中。
沒了刺刀的邵仁卿飛身一躍,抱住正愣神兒的鬼子,一旁的大老宋見狀,趕忙上前,兩人合力將鬼子拖倒。邵仁卿掏出腰間的手榴彈,向鬼子的頭上砸去,一下,兩下……直到身下的鬼子不再動彈……
這一戰,持續了一天一夜,日偽軍留下800多具尸體和3輛汽車,倉皇逃竄。
打了勝仗的邵仁卿傷心欲絕,因為戰斗即將結束時,就在他的面前,一顆子彈射中大老宋的額頭。大老宋倒下了,邵仁卿跪在他的身邊,捧著大老宋的頭,絕望地不停重復:“怎麼辦,怎麼辦……”“他總站在我的面前,要是沒有他,那顆子彈可能就要了我的命。”老人抬起右手,輕輕拭去眼角的淚水。
不只是大老宋,年僅26歲的連長也犧牲了。他是被鬼子炮樓裡的機槍掃到的,中彈后,還堅持著不倒下,繼續為沖鋒的戰友鼓勁兒。邵仁卿和戰友發現他時,他身上有18個窟窿……
看著戰友在身邊倒下,心中的痛,遠比身上的傷更甚,而且經年難以愈合。
轉眼到了冬季,一次站崗時,邵仁卿在營區附近看見一個要飯的老太太,打著紙糊的光榮燈。“這不是大老宋的母親嘛!”戰士們認出了老太太,大家拆了兩條軍被,給老太太做了身棉衣,婦救會還給老人煮了面條。邵仁卿忙前忙后,像對待自己媽媽一樣照顧大老宋的母親,他希望自己能為大老宋做點兒什麼。
敵人的封鎖,使八路軍的日子越發艱苦。
衣被缺乏,衛生條件差,每個戰士身上都有虱子。有時晚上實在痒得受不了,戰士們就把裡面的襯衣脫下來,扔到雪地裡,第二天早上拿起來抖一抖,滿地黑壓壓的一片,都是凍死的虱子。“那時我們管虱子叫‘光榮虫’,誰身上要是沒有‘光榮虫’,那就不是八路軍。”邵仁卿笑著說。
不僅穿不暖,還吃不飽。1944年冬天,日寇大掃蕩,部隊上山暫避,每個戰士隻領到一個燒餅。在山上呆了兩個多月,戰士們把能吃的都吃了,燒餅都留到最后,餓得不行時,才會摳一點兒燒餅放到嘴裡,發干的燒餅在那時就像山珍海味。
困難更加激發了戰士們的斗志。1945年春,日軍對山東招遠至龍口地區進行掃蕩,邵仁卿所在的部隊在公路上埋下地雷,兩個營的兵力埋伏在公路兩側。
日本兵來了,突然,轟的一聲,地雷炸了,所有鬼子都嚇得趴在地上。邵仁卿和戰友們從路旁沖出來,向猝不及防的敵人發起猛烈攻擊。那一次,他們打掉了一個排的鬼子,繳獲歪把子機槍一挺,三八大蓋36支,兩把雲刀。戰友們還點火把鬼子的炮樓燒了。
“打得好,打得好!”對面山頭上,老百姓高聲歡呼,邵仁卿眼眶一熱,流下了淚水。直到今天,說起那一役,老人依然很激動,“聽到老百姓喊好,我們付出的再多,也值了!”
最后的勝利一天一天的近了,邵仁卿告別的戰友也越來越多。“一寸江山一寸血呀!” 邵仁卿老淚縱橫,守住戰友用血換來的江山,成了他畢生的信念。也是從那時起,他養成了每天早起的習慣,“聞雞起舞”,報效國家。
抗戰勝利后,邵仁卿沒有回家,他拒絕退下戰場,他對戰友說:“革命尚未結束。”后來,他跟隨部隊轉戰解放戰場,還出國抗美援朝,多次立功。
在朝鮮戰場上,邵仁卿又經歷了一次刻骨銘心的告別。
一天,邵仁卿收到一封家書,信封上貼著兩枚加急郵票,他知道家裡出事了。拆信一看,竟是老父親去世了。“不孝子啊,不孝子啊……”邵仁卿找了個沒人的地方,失聲痛哭,他后悔自己沒能抽時間回家看看父親,他能想象,這麼多年裡的每一天,父親是多麼想再看一眼自己的兒子……
但邵仁卿沒有請假奔喪,而是堅持完成了戰斗任務。他知道,隻有打贏這場戰斗,才是對父親最好的告慰。
部隊知道后,悄悄給邵家寄了封慰問信和36萬元撫恤金(相當於現在的3000多元)。接信后,家人一直不敢拆開,怕是邵仁卿犧牲了,是部隊的報喪信。“好壞都要打開看看。”村長給邵家人拿了主意,家人拆開后見是慰問信,這才放下心來。邵仁卿一直留著這封信的信封,不僅為了父親,更是銘記部隊的關心。
老人家的牆上挂著一幅書法作品,那是老戰友、前國防部長遲浩田特意為老人書寫的四個大字——聞雞起舞。
如今,年已耄耋的邵仁卿每天堅持4點多起床,打掃庭院。他還報名成為崇文門東大街社區治安巡邏志願者,前幾年每天都拄著拐杖在社區轉兩圈。巡邏時,老人總愛穿上一身綠軍裝,看見有人在公交站牌上貼小廣告,亂踩草坪,在馬路上“碰瓷兒”,都會上去管一管。
這兩年,老人走不了那麼遠的路了,但社區巡邏志願者的紅袖標依舊妥帖地放在口袋裡。這紅袖標,一如他胸前那一串軍功章,熠熠生輝。本報記者 鄧偉攝
希望年輕一代能有禮貌,有德行,珍惜幸福生活。
老兵檔案
姓名:邵仁卿
祖籍:山東煙台龍口
生日:1926年6月16日
部隊:八路軍膠東軍分區招北獨立營
經歷:1944年8月至9月,八路軍山東軍區膠東軍分區部隊在山東省膠河以東地區,向日偽軍發動秋季攻勢。1945年春,日軍在山東招遠至龍口地區掃蕩,邵仁卿所在部隊伏擊日軍。
老兵願望
邵仁卿對現在的生活很知足,他隻希望年輕一代能有禮貌,有德行,能記得那段歷史,珍惜幸福生活。在他看來,不忘歷史,遵規守紀,是一個人最基本的素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