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邊城的文學少年
和厲以寧談話,他儒雅、溫潤的氣質常會讓人忘了他的年齡。但厲以寧並非出身書香門第。他的父親是糧店店員,母親沒念完小學,17歲就嫁入厲家。1930年11月22日,她在南京生下長子厲以寧,“以”是厲家的排行,“寧”是南京的簡稱。兩年后,厲以寧弟弟出生,父親開始經商,家境得以改善。
厲以寧4歲時舉家遷往上海,住在租界內,6歲入學讀書。太平洋戰爭爆發后,日軍侵入上海的租界,1943年,他隨家人遷往湖南沅陵,就讀於湖南名校雅禮中學(當時它由長沙遷到了湘西沅陵)。年少的厲以寧遠眺山水,醉心文學,“總是把沈從文的小說當成枕邊的讀物”,還以“山外山”的筆名寫小說,為日后在詩詞方面的造詣打下基礎。
抗戰勝利后,1946年,厲以寧重返南京,進入金陵大學附中,對自然科學產生濃厚興趣。高中畢業前,全班同學去參觀一家化工廠。“如果全國每一座城市都擁有這樣陣容齊備的化工企業,國家能集中全國的財力物力投入到工業建設上,那麼,擁有五千年文明歷史的華夏民族就不會淪落到落后挨打的境地了!”厲以寧決定走“工業救國”的道路。1948年被保送到金陵大學時,他選擇了化學工程系。
1949年4月,南京解放,厲以寧決定參加國家建設。年底,他回到沅陵參加工作,在一家合作社當會計。此次重返沅陵,他已經把湖南視作自己的第二故鄉,直到花甲之年,他還填詞抒懷:“山城一別幾多秋,少年游,夢中留……”
1951年,厲以寧決定參加高考,並委托雅禮中學的同學、在北京大學歷史系讀書的趙輝杰代他報名。趙輝杰覺得厲以寧做過會計,便替他做主,第一志願報了北京大學經濟系。7月,厲以寧在長沙參加高考,8月接到了北大經濟系的錄取通知書。他就這樣陰差陽錯地被命運推上了經濟理論的研究道路。
當時,北大經濟系和中國各行各業一樣,一切以蘇聯為權威,講授的是傳統的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是羅志如教授開設的《國民經濟計劃》課程使我最早模模糊糊地感覺到,在蘇聯式的計劃經濟與西方傳統的市場經濟之間,還存在著第三條道路。”
大學4年,8個寒暑假,厲以寧都沒有回家,全部泡在圖書館裡,沉醉於古今中外浩如煙海的經濟學著作中。當時的經濟系代理系主任陳振漢稱贊他“成績優異,名列前茅”。
坐了20年冷板凳
1955年,厲以寧畢業留校。“我認為自己口才不好,願意從事經濟系資料室編譯工作。”沒想到,兩年后,反右運動開始,陳振漢、羅志如等人由於起草了《關於經濟科學繁榮的意見書》,遭到嚴厲批判,他們的得意門生厲以寧也被認為是有問題的,一直被扔在資料室坐冷板凳,一坐就是20年。
正是這20年的冷板凳,讓厲以寧受益匪淺。“面對資料室裡大量的中外經濟學原著和幾十種國外經濟學期刊,我一頭扎了進去,接觸各種經濟學觀點,還翻譯了一些經濟學原著和論文。”
更難得的是,逆境之中,幾位教授繼續對厲以寧言傳身教。陳岱孫、趙迺摶(音同乃團)教授教會他“鬧中取靜”的學習習慣﹔羅志如教授跟他談世界經濟、談經濟學新的發展方向﹔研究經濟史的周炳琳、陳振漢教授不顧旁人非議,照舊和厲以寧來往,讓他幫忙收集和整理資料,暗中栽培他。
1966年,“文革”開始,厲以寧被打入“牛鬼蛇神”的行列。“寒潮早到,花徑驟成冰雪道。四野空空,小屋難防卷地風。狂風過處,催老青山多少樹。今夜難眠,萬戶千家一個天。”這是厲以寧當時心境的真實寫照。
1969年,厲以寧被下放到江西南昌縣鯉魚洲農場勞動。那裡曾是血吸虫病的疫區,據說連勞改犯都忍受不了那裡的環境,不斷逃跑。在一張發黃的舊照片上,可以看到當時的厲以寧瘦得顴骨凸起,肩上扛著一把鋤頭,腿上沾滿泥水,褲腿一邊高一邊低。他不再是詩人,更不是經濟學者,而是一個正被極度疲勞折磨著的人。
1971年秋,厲以寧被轉到北京大興農場。此后4年裡,他又不斷在北京郊區“邊勞動、邊接受再教育”,直到1976年“四人幫”被粉碎后,才徹底在學校裡安定下來。
20年的動蕩中,厲以寧記了大量讀書筆記,寫了許多無法發表的文章,一小本一小本藏到床鋪下。改革開放后,正是憑借“文革”期間積蓄的這些“家底”,他擔起中國經濟學界領路人的重任。曾有人笑言,厲以寧出名太容易了,把過去那些壓在床底下的稿子拿出來發表就夠了。一句玩笑,幾多辛酸。
這20年的坎坷也讓厲以寧的經濟觀點發生了劇烈變化。“多次下放,使我看到農村的貧困和城鄉人民生活水平的低下,我發現自己在大學階段所學的那套東西同現實的距離是那麼大。中國要富強,人民要過上好日子,看來不能再依靠計劃經濟的模式了。”厲以寧下決心探尋一條社會主義經濟的新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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