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行文理学院和通识教育当是未来努力方向
文汇报:除了评鉴标准之外,台湾高校近期还有什么值得注意的转变?
王汎森:去年,我和几位院士希望在台湾推行文理学院(Liberal artscollege),但没获得什么响应。
台湾现有的160所高校中,有一大半将来应当转成文理学院。文理学院的特色是:就最基础的学科做极为深入的培养,包括物理、化学、数学、英文等等,还有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和表达。另外,文理学院里的老师都非常关注学生的学习,师生比例很小,彼此关系紧密。在文理学院,老师如果研究做得好,非常欢迎,但是教学是评鉴的重要标准。
在美国,文理学院做得很成功。斯坦福大学的一位教务长曾做过统计,发现美国科学院院士出自文理学院的比例远远超过其应有的。克林顿、老布什、奥巴马都受过文理学院的教育。奥巴马当年读的是西方学院(Occidental College),2年制。这个学院的一位老师恰巧在台湾当客座,他告诉我,奥巴马在西方学院最受益的课之一是西方政治哲学,罗杰·波希教授的“从十诫到上帝之死”。这类课的影响可以从奥巴马的思维风格与言语表达上看出来。由于文理学院讲究领导、沟通和演讲的能力的培养,因此从这里出去的学生担任领导和主管的比例也相当高。
对于我们这个凡事讲求实用的民族而言,会觉得文理学院的教育理念有一点“高大空”。西方好的大学的本科教育不那么现实,这段教育的目的是为一个人的终生所用,而非只是眼前求识的准备。这包括人生理想的树立,遇到挫折时的心灵慰藉、与人沟通的方法、自我学习的能力……这些东西是终生所需的。等一个社会认识到教育的真谛之后,才不会把大学当成一个就业训练所。
我在普林斯顿大学念书时,那里有很多美国南部有钱人家的孩子,毕业后会回家继承家族企业。但学生们选得最多的却是历史系,专业的企管、法律或财务,是到研究生阶段再学。因为他们觉得,要做领导者,必须要先懂得人的世界,而历史正可以扩充心量,一个人不可能做拿破仑,但是在读他的事迹的时候,整个人的经验和心灵历程就延展了。
文汇报:目前,很多国内高校都在试点开展通识教育。在台湾的大学里,通识教育推行得如何?你如何看待通识教育?
王汎森:过去20年,台湾的大学开始陆续建立通识课程。可过去5年,又兴起了一股激烈的检讨风气,认为许多通识课程已经沦为垃圾学分,比如把珠宝鉴定、口腔保护等都列在其中。
通识教育课程必须经过仔细审视。一个人的通识包括哪些东西?一个大学生除了他本来的专业之外,还得有表达、沟通的能力,学好母语和至少一门外语。网络的普遍使得原本的专业知识一查就有,这一点就已对教育产生了冲击。但为什么学习还是要紧的事情?因为学习并不只是获得这些查得到的知识,而是习得把这些知识串起来、形成整体、宏观认识的能力。通识的目标在我看来应该是培养在各个专业之间或之上的“通达之识”。
治学的年轻人最缺的是对远景的想象
文汇报:回顾您的学术道路,您觉得您那一代学者和现在的台湾青年,在治学上有什么差别?
王汎森:我那个年代的台湾青年,追求知识几乎没有分科的界限,所以我们基本上什么书都读。如果你不小心看到这一代人的书架,你会以为他们在读八种学问。但是現在学习变得专业化,最多跨出去一两格。
还有一点,我这一代的台湾读书人还有很强的“道”的抱负,这个“道”的抱负现在大概会被认为有点迂腐、老派。
这个“道”不一定是儒家原来意义的“道”,而是有一个关怀的目标。台湾那一代的青年多少都有治国平天下的想法,这种期待会转化为一种公共服务的精神。现在,这种公共服务的精神正在失落中。一半以上的年轻人已经不欣赏、不接受这样的想法。年轻人受后现代等各种影响,对比较趋向中心的思考、宏大的叙述已经没了兴趣,并且还有一点冷嘲热讽。这就是代际间的差别——老一代觉得要谈时代走向,年轻一代却觉得“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文汇报:您能给现在立志于学术的年轻人一些建议吗?
王汎森:德国小提琴家穆特说,你要教一个人造船,最有效的办法是告诉他船在大海上航行的美好,他就会自己想办法去求得各种知识、技能,来建造一艘大船。对学问本身有一个远景和想象,其重要性在许多具体方法和技巧之前。
至于我的学术“远景”,则是余英时老师给我树立的榜样。余先生常讲,民国以来很多学者写过一两本有名的学术著作之后就金盆洗手了。但我在余先生身上看到,做学问是长韧的追求。余先生现在83岁,每天还沉浸在知识的王国中。前不久台湾东华大学的一个学生说想要了解余先生对我的影响。我告诉他,老师对我的影响,前一个阶段以学术为主,但到最近这些年,又增加了生命历程的榜样这一点。余先生做学问的精神让我感受到一种价值和意义,也因此,一些来自政府或国内外大学工作上的催促,我都回绝了。
有一个学术楷模其实非常重要。而现在很多年轻人在追求学问的过程中,缺少的正是一些远景和想象。
人物名片
●王汎森1958年10月生,台湾云林北港人,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博士。现任台湾“中央研究院”副院长、“中研院”历史语言所特聘研究员。主要从事中国明代中期至1950年代思想史、学术史及史学史研究,著有《章太炎的思想》、《古史辨运动的兴起》、《中国近代思想与学术的系谱》、《晚明清初思想十论》、《近代中国的史家与史学》、《傅斯年:中国近代历史与政治中的个体生命》等。
观点摘要 突破学科间的界限,非常重要
近几十年来,人们发现不管是科学或人文,最有创新的部分是发生在学科交会的地方。为什么会如此?因为我们现在的所有学科大部分都是在西方19世纪形成的,而中国再把它转借过来。19世纪形成这些知识学科的划分的时候,很多都带有那个时代的思想与学术背景。像诺贝尔经济奖,这20年来所颁的奖,如果在传统的经济学奖来看就是旁门左道,古典经济学岂会有这些东西,甚至心理学家也得诺贝尔经济奖,连纳什这位数学家也得诺贝尔经济奖,为什么?因为他们都在学科的交界上,学科跟学科、平台跟平台的交界之处有所突破。在平台本身、在学科原本最核心的地方已经search太多次了,不一定能有很大的创新,这也就是为什么跨领域学习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天才总是成群地来
凡是一个学派最有活力、最具创造性时,一定是一群人不但做着“白首太玄经”的工作,同时不拘形式地围绕着一两个中心人物自由地交流、对话。龚自珍《释风》篇中说,“风”是“万状而无状,万形而无形”,也可以用来说明一种学风的形成。“风”的形成不只是老师对学生纵向的讲授,而是有“纵”有“横”,有“传习”而得,也有来自四面八方不期而遇的吉光片羽。那些不经意的一句话,对深陷局中、全力“参话头”而充满“疑情”的人而言,可能正是“四两拨千斤”的一拨。
(来源: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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