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訪縣志門”背后的“旬陽新政”

　　甘溪鎮的“曝光台”在全縣最先落地，可以看到被處罰人員的姓名、身份証號、簡要案情和被處罰人員住址等信息。新京報記者/張維 攝

　　“縣志門”事件把旬陽推到了全國輿論風暴眼中。

　　旬陽縣委書記梁濤。

　　陝西旬陽新任縣委書記推進一場整治社會風氣的道德建設活動，提出“把纏訪、鬧訪者寫入縣志”建議

　　上任三個月的陝西省旬陽縣委書記梁濤在全縣范圍內推進一場整治社會風氣的道德建設活動。除了整頓吏治庸政懶政，他在信訪工作中提出了“把纏訪、鬧訪者寫入縣志”的建議。發酵中的“信訪縣志門”把新書記及其信訪思路推上全國輿論的風口浪尖。

　　遭遇輿論風暴，旬陽“整風工作”何去何從？對於把重大鬧訪、纏訪者記入縣志的說法，旬陽縣委宣傳部副部長陳康說，“這種提法欠妥當，我們錯了，錯了就改正，但不能因此否定整個綜合治理創新，正確的做法我們要堅持。”縣委書記梁濤則表示：會總結如何在履職中做到蹄疾而步穩，用行動去實現一個基層黨員干部的使命和責任。

　　□新京報記者 蕭輝 張維 陝西旬陽報道

　　“旬陽現在出名了。” 陝西省旬陽縣委宣傳部副部長陳康不停地撓著頭，間或搓下手。自7月25日開始，他每天都要接到大量媒體要求採訪的電話，還要抽出時間接待前來採訪的記者。

　　作為安康市下屬的一個陝南小縣，這個地形像“太極”圖案的地方平時並不怎麼出名。一位在北京工作的陝西媒體人坦稱，自己從小生長在陝西，都沒聽說過旬陽。然而7月25日晚上，一條網絡媒體發出的消息，把旬陽推到了全國輿論風暴眼中。

　　這條名為《陝西旬陽欲將上訪者寫入縣志》的消息說，旬陽縣將出台一系列辦法，加大對非法纏訪、鬧訪行為的打擊力度，依法規范信訪秩序，其中一個途徑就是讓纏訪、鬧訪者進入縣志留下“惡名”。

　　記者注意到，這個消息援引的是6月29日旬陽政府網站的一篇文章，這篇《“無理纏訪”將寫入縣志“有理越級訪”責任倒查》的文章寫道：“青史留名”是一個人、一個家族，乃至一個地域的無上榮譽，但留下的要是“惡名”，則是把自己和家族永遠地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今后，凡是我縣重大纏訪赴省進京訪者也將進入縣志“青史留名”，隻不過，留下的是遺臭萬年的“惡名”。

　　在網絡上，這條消息被廣泛轉載，有人稱之為“旬陽縣志門”事件。網上幾乎一邊倒的是批評聲。多家媒體發出評論員文章對此進行觀點鮮明的批駁。

　　“我們有點眩暈了。”陳康說。最近一周，他每天都要加班，應對這起輿論風波。

　　“確實是我們錯了，就改正”

　　“梁書記口頭提出把鬧訪者、纏訪者寫入縣志，更多的應該是對鬧訪者的一種警告，並不見得就會真正實行。”

　　30多歲的陳康瘦高，見到記者的第一句話就是“憋屈”，甚至“有點委屈”。“把鬧訪者寫入縣志只是書記在會上的一個提法，並沒有實施，如果說這種說法有欠妥當，確實是我們錯了，我們就改正。”

　　新京報記者了解到，把鬧訪、纏訪者記入縣志的說法最早由新任旬陽縣委書記梁濤在今年6月23日的縣委擴大會議上提出。梁濤在提到要打造法治德治強縣、整治社會風氣時，提出要在全縣范圍內樹立正反典型，“縣志辦要將這些正反面典型分別匯集成冊，記入縣志。”，“今后凡屬重大纏訪赴省赴京上訪的，由縣人大啟動重大信訪人民公開聽証程序，對確屬‘扯皮’、無理纏訪的，經聽証后繼續上訪的確定為旬陽‘老扯’、‘麻名兒’、‘燃筋頭’，並記入旬陽縣志。”

　　“老扯”、“麻名兒”、“燃筋頭”是旬陽當地土話，指不講道理，無理取鬧者。

　　旬陽縣信訪局局長趙敏緒說，實際上，梁書記在縣委擴大會的講話中，對信訪工作講了很多，並提出了多項頗具創新的建議。而把纏訪者寫入縣志只是其中的一個小點。而這個小點就被放大了。

　　趙敏緒說，他的理解，是梁書記重視信訪工作，也在思考相關的辦法。而實際上，對於屢教不改的鬧訪者，信訪部門確實沒有什麼好的對應辦法，工作非常被動。梁書記口頭提出把鬧訪者、纏訪者寫入縣志，更多的應該是對鬧訪者的一種警告，並不見得就會真正實行。

　　趙敏緒告訴記者，退一步說，就算真的要把鬧訪者寫入縣志，這個也需要由縣人大啟動公開聽証程序。“因為涉及人大，牽涉不同的系統，多個部門，很復雜，這個誰來牽頭？而且目前也沒有成熟的辦法來執行。

　　旬陽縣檔案史志局方志股工作人員李春坤告訴新京報記者，“從沒有收到上級要把纏訪者寫入縣志的要求。”據他介紹，地方志每20年左右編修一次，事實上，經過6年的編纂，2014年3月，《旬陽縣志（1989－2009）》剛剛通過省級終審，目前正在印刷階段。這意味著下一次縣志編修要等到2030年以后。

　　記者注意到，即使“旬陽縣志門”事件已在全國引起輿論熱議，但處於風暴源頭的旬陽縣卻風平浪靜，記者隨機訪問的旬陽群眾均表示沒聽說過這樣的事。

　　“縣志是啥？”7月28日，家住旬陽縣白柳鎮柳村壩的張華（化名）一臉茫然。58歲的張華是旬陽有名的上訪戶，曾因非正規上訪途徑三次被警方拘留。明白縣志的作用后，張華表示“我是有理上訪，政府要是把我作為反面典型寫入縣志，給我留下‘惡名’，我就要控告他侵害名譽權。”

　　7月28日，在旬陽縣信訪大廳登記的幾位信訪戶均表示沒有聽說過要把鬧訪、纏訪者寫入縣志。最近因鬧訪被行政拘留5天的村民張小栓（化名）則表現了自己的無奈：“我作為普通老百姓不懂法，犯了錯，如果真要把我寫進縣志，我能有什麼辦法？”

　　信訪工作並不是一抹黑

　　“信訪數量下去了，並不是我們打壓上訪者，而是實際工作做到位了，信訪量自然少了。”

　　“網上議論寫入縣志這個事，就把旬陽信訪描繪成黑雲壓城，實際上旬陽的信訪工作並不是一抹黑。”旬陽縣信訪局局長趙敏緒說，事實上，旬陽的信訪工作多次獲得省裡肯定，2009年到2013年連續5年被評為陝西省信訪三無縣（無進京非法上訪、無赴省集體上訪、無信訪積案）。

　　而因為縣委書記梁濤“把鬧訪、纏訪者記入縣志”的表述，不少網友質疑旬陽在打壓上訪者。

　　趙敏緒否認了這樣的說法。“恰恰相反，梁書記來了之后，提出了很多信訪工作的新提法，很多是有創新意義的，這樣隻會讓信訪工作越來越規范有序”。

　　“我們絕對不是要打壓合法上訪者，僅針對纏訪、鬧訪者。寫入縣志的說法只是信訪機制探索中的一個小點，就是梁書記的一個想法。群眾揪住這點不放，而不看整個信訪機制革新，對我們形成巨大的輿論壓力。”

　　趙敏緒說，按照梁濤的要求，旬陽在解決干部對群眾信訪活動不作為上，正在建立“信訪辦理評判核查機制”，主要核查訪民的合理訴求是否解決到位。同時，正在建立“有理越級上訪責任倒查機制”，主要對沒有及時解決群眾合理訴求的干部進行問責。正在建立信訪事項辦理書面結論機制，要求各級部門和干部及時受理訪民反映的問題，並及時將辦理結果書面答復給訪民。此外，也在探索建立重大信訪事項人民公開聽証制度。

　　趙敏緒透露，6月5日，梁濤找他談話，征求信訪機制革新意見。“談了2個小時，書記在談話中反復強調信訪工作者的責任，提出‘有理越級上訪倒查機制’，如果群眾反映的問題是合理的，相關責任單位不給群眾辦理，要追究相關部門的責任。這點是書記關於信訪機制改革探索的核心內容。”

　　趙敏緒告訴記者，梁濤提出的建立信訪辦理評判核查機制﹔“有理越級上訪”責任倒查機制﹔信訪事項辦理書面結論機制這三項制度已經自7月份開始試行。“非常有針對性，我們的負擔也減輕了很多。”“責任倒查機制把責任落實到各單位，相關責任單位再不敢馬虎‘踢皮球’，大量信訪案件能得到及時處理。”

　　趙敏緒透露，從今年1月至6月份，旬陽縣接到群眾信訪683件，已辦理619件，還有64件正在辦理。今年7月信訪局接到信訪159件，去年同期是236件。“信訪數量下去了，並不是我們打壓上訪者，而是實際工作做到位了，信訪量自然少了。”

　　凡鬧必曝光，曝光必點評

　　對偵破的涉及高利貸、黑惡邪、黃賭毒案件、非法纏訪、鬧訪、越級訪、利用媒體制造不實負面輿論等違法行為持續曝光。

　　記者注意到，在今年6月23日的縣委擴大會議上，梁濤講話還提到，為了扭轉社會風氣，對確定的無理纏訪等負面典型，除了記入縣志，還要求“縣電視台要制作評論節目，讓公眾知曉，讓社會評議。”

　　旬陽縣多個政府官網信息顯示，這次講話后，該縣很多部門掀起了貫徹落實這次會議講話精神的活動。

　　今年7月1日，旬陽縣委下發了《關於整治社會不良風氣的決定》的8號文件。文件中專門提到，在電視台開辦《說理說法》專欄，以案說法，以案釋理，對偵破的涉及高利貸、黑惡邪、黃賭毒案件、非法纏訪、鬧訪、越級訪、利用媒體制造不實負面輿論等違法行為持續曝光。

　　7月2日，旬陽縣電視台首檔電視法制欄目《講理說法》開播，首期曝光了當地一個“老賴”的案例。據了解，該節目計劃每月一期，時長15至30分鐘。節目“按照縣委主要領導‘凡鬧必曝光，曝光必點評，點評必有力，震懾效果強’等政法宣傳工作要求”，“將通過鮮活的案例剖析，讓群眾在具體的案例中受到法制教育”。

　　旬陽電視台副台長何升林告訴新京報記者，這檔欄目是由縣委政法委、縣委宣傳部和縣電視台聯合推出，縣公檢法和縣委宣傳部、電視台成立專題節目委員會，對節目審查把關。

　　何升林介紹，第二期節目正在制作階段，是有關一個鬧訪的案例。甘溪鎮村民張小栓的岳父幫別人建房時不慎摔下死亡，雙方就死亡賠償發生爭議，鎮政府出面協調4次未果。7月22日，張小栓及其他6人到縣政府門口披麻戴孝跪訪，被公安機關認定為擾亂公共秩序，張小栓等三人被行政拘留。

　　7月24日，縣電視台三位記者到拘留所採訪張小栓等人。“他們告訴我可能要制作節目，讓我們回憶了當天的情況，簡單問了幾句。當時在拘留所，我們也沒辦法拒絕。”7月28日，張小栓對新京報記者提出他的擔憂，他害怕作為負面典型曝光。“縣電視台記者說只是想了解一下過程，不知道他們要怎麼報道我們。”

　　何升林告訴記者，“所有的採訪都是經過當事人同意的，當事人若不同意，我們不會採訪，若有異議，我們也不會播出節目。”

　　樹反面典型的另一個途徑是設曝光台。甘溪鎮的“曝光台”在全縣最先落地。這個位於甘溪鎮大橋附近繁華地段的“曝光台”用塑料展板搭建。以配圖的形式曝光了不文明行為、亂停亂放行為，同時配有甘溪政法機關行政處罰一覽表。在一覽表裡，可以看到被處罰人員的姓名、身份証號、簡要案情和被處罰人員住址等信息。“曝光台”的左側是《甘溪鎮整治社會不良風氣實施方案》和開展“甘溪孝星”、“甘溪好人”、“甘溪好婆婆”、“無賴”等八項評選活動的通知。

　　7月28日，甘溪鎮村民劉亮（化名）剛到鎮上，就被親戚告知：“你上‘光榮榜’了。”

　　劉亮被曝光的事情是今年4月因擾亂單位秩序和無証駕駛被拘留。

　　“我頭一下就大了，我是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曝光的。之前犯的錯，隔了三個月又挖出來是什麼意思？”，劉亮說，“名聲壞了，娶不到媳婦怎麼辦？”

　　當地一些村民向記者表示，並不認同曝光台的監督形式。不覺得“曝光台”上的人有多麼可惡，即使犯了錯，也不能把身份証號和住址公布出來。

　　安康縣委宣傳部副部長陳康表示，樹立反面典型、設置曝光台的具體操作還在探索中，“經過縣志風波，我們一定會更加謹慎，一切依法依規操作，但該做的我們還要推進，整頓社會不良風氣，刻不容緩。”

　　以德治縣與以法治縣

　　“經過輿論風波，我不想再因此分散履職精力，我也會總結如何在履職中做到蹄疾而步穩，用行動去實現一個基層黨員干部的使命和責任。”

　　“旬陽縣志門”事件，也使剛剛到任3個月的縣委書記梁濤站上了風口浪尖。梁濤在網上受到了攻擊甚至謾罵。

　　新京報記者了解到，梁濤今年4月30日就任旬陽縣委書記，此前他擔任紫陽縣縣委副書記、縣長。

　　在赴旬陽履職前的紫陽縣全縣領導干部大會上，梁濤在紫陽四年的任職成績得到安康市委常委、市委組織部部長周玉峰的肯定。周玉峰認為，在梁濤擔任紫陽縣縣長的四年中，生態保護、城鄉面貌改善和縣域經濟發展等方面的成效明顯。

　　記者注意到，梁濤履新旬陽后，以德治縣與以法治縣成為他施政理念中的高頻詞。

　　站在旬陽縣城主干道上，車流如梭，出租車頂的LED廣告顯示屏，滾動播放著“扭轉社會風氣，造福全縣人民，嚴厲打擊車霸、路霸、沙霸、街霸、村霸等違法犯罪分子，維持社會正義——旬陽縣人民政府宣”這樣的字樣。

　　“這一切都是因為新書記來了。”一位出租車司機告訴記者。

　　在旬陽，不少干部都提到了梁濤履新三個月來的變化。

　　旬陽縣委宣傳部副部長陳康說，梁濤4月30日到崗，“五一”就帶隊伍到鄉鎮調研開現場辦公會，到5月20日，他跑遍了全縣22個鄉鎮。“跟著他下鄉調研很累，早上7點就出發，晚上10點還在開會。”

　　“新書記要求很嚴格，我們工作不敢馬虎”，一名司法系統張姓公務員告訴新京報記者，公務員上班必須指紋打卡考勤，指紋考勤統一錄入縣人社局考勤平台，沒辦法玩虛的。”

　　陳康告訴記者，對於公務員考核，旬陽專門成立了政務督導組，由縣委縣政府相關領導組成，督導組針對督查不合格的單位和個人，實行通報批評，1個月之內，就通報批評了包括在汛期監測防洪不在崗官員等10個庸政懶政反面案例。

　　住在縣城老城區的一名劉姓居民告訴記者，老城區附近有3個學校，道路擁擠，每到上學放學時間，接送孩子的家長苦不堪言。幾年來，群眾多次反映要求改造老城區道路，都沒有得到解決。新書記上任后，經過調研，7月初開始對老城區道路加寬改造，要在9月份學校開學后道路改建完成。“新書記來了給我們辦實事”。

　　然而，7月25日，“旬陽縣志門”事件使縣委書記梁濤被推上全國輿論前台。 陳康說。風波中的梁濤確實承受著巨大壓力，“書記想做實事，卻因一句有欠妥當的提法，飽受質疑。錯了就改，不能一棍子打死嘛。”

　　陳康透露，7月26日，事件曝出的第二天，梁濤主持召開縣委常務會，梁濤在會上表示，“我們做錯的接受批評，但不能遇到挫折就停止。有助於改善吏治和社會風氣的措施要繼續實施。”

　　新京報記者多方途徑聯系梁濤，梁濤謝絕了記者採訪。他在回復記者的短信中說：“經過輿論風波，我不想再因此分散履職精力，我也會總結如何在履職中做到蹄疾而步穩，用行動去實現一個基層黨員干部的使命和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