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光海和羅國珍在吵架的磕絆中幸福地度過余生。
唐天友離開了他的四個子女,相框裡的他還那麼年輕。
父母會永遠記得?女陳建嬌為他們素描的畫像。
這些年的多數時間,小小的林睿只是生活在父母的手機照片裡。
正是花椒收獲的季節。
在雲南省魯甸縣龍頭山鎮,漫山遍野的花椒樹,養活了很多人。
617條生命,在他們人生各自的季節裡,終結於同一場災難。
昨天是他們的“頭七”。
從相框裡找到他們,我們紀念往生,記錄他們存活於世的痕跡,記住他們經歷的每個春夏秋冬。
春
“衣服可能買小了”
林睿
去世時間:2014年8月3日
去世原因:地震被埋
生前住址:雲南省昭通市魯甸縣龍頭山鎮甘菜園村
終年:5歲半
就快到家了。
8月2日踏上歸途的林青順、李自彩夫婦,希望火車開得再快點。
老家魯甸正是收花椒的季節,父親雇了8個小工都忙不過來,更重要的是,夫婦倆至少有一年沒見過女兒林睿了。
這次回家,李自彩一口氣給林睿買了5套衣服,有泡泡裙,有綴滿花朵的小T恤,她見浙江同齡的小女孩都穿一種鑲著亮片兒的牛仔短褲,女兒也得有。
他們還想把林睿帶出家鄉,“即便在外打工,也要全家人在一起。”
打工
在浙江寧波打工時,李自彩經常翻手機裡的照片,春節沒能回家過年,省親的小姑子特地拍了林睿的照片傳給嫂子。
那是張俏皮的笑臉,照片中的林睿面容白淨。爺爺林國祥說,孫女兒嘴巴特甜,在村裡見到長輩都會奶聲奶氣地問好。從小長在爺爺奶奶身邊,吃穿上林睿從沒虧過。要說唯一的缺憾,是孩子關於父母的記憶,最多的是分離。
魯甸的經濟不發達,女兒剛過一歲,小兩口兒就外出打工,他們舍不得女兒,但兒子出生時有唇?裂,蓋新房還欠了外債,除了打工能快些攢錢,夫妻倆別無選擇。
在廣東的電子元件廠或浙江的制衣車間,林青順和李自彩埋頭干活,數著發工資的日子,在物質充盈的城市,李自彩買件幾十塊錢的衣服都要糾結很久。
其實,“爸爸媽媽”在孩子的眼裡,並沒什麼太深刻的印記,因為每次見面的間隔時間都在半年以上。
短聚
林睿一歲以后,父母陪伴最長的一段時間是從2012年年中到2013年春節,當時家裡要蓋房子,李自彩又懷了二胎。
之后林睿和父母的團聚,都按天算。
“她愛美,活潑好動。”李自彩笑著回憶,可這記憶多來自林睿的嬰兒時代,“白胖白胖的,隻要一逗,就咯咯對你笑。”
“她跟我比跟她媽親。”林青順說,妻子懷二娃時,都是他照顧女兒。
那是父女倆不多的交集中最親密的時光,她愛跟爸爸撒嬌,如果林青順帶她到鎮上買根冰棍兒,小丫頭就能“一路蹦蹦跳跳哼著歌兒回家”。
林睿長大了,她渴望能收到禮物,上次媽媽回家,她有了一雙新涼鞋,這涼鞋林睿想要很久了,“穿上跟每個人顯擺,都舍不得脫下來。”她說長大后要當個舞蹈家。
除此之外,記憶寥寥。
永別
這次終於可以回家鄉了,盤算著這一年,李自彩覺得應該可以負擔女兒在身邊的生活,夫妻倆合計著,摘完花椒就帶女兒一起走。
“記憶裡,女兒最開心的是什麼時候?”
林青順和李自彩的回答一模一樣,“和我們在一起時”。
8月3日下午,火車進入雲南境內,5點鐘左右,林青順接到妹妹的電話,“家裡地震,林睿被埋了。”
當時魯甸進入龍頭山鎮的路已經全部堵死,兩個人輪流抱著兒子和行李,幾乎是跑著完成了30公裡多處塌方、余震不斷的山路。
老屋前,被震碎的土坯房成了暗褐色的土塊,見到父親林國祥指的女兒被埋的位置,林青順知道,沒希望了。
4日下午5點,夫妻倆見到了女兒的遺體。
李自彩攥著,恨不能把懷裡的新衣都按到自己的胸腔裡,衣服可能買小了,她沒有想到一年沒見面,原來女兒已經長得那麼高……
夏
畫兒裡的爸媽
陳建嬌
去世時間:2014年8月3日
去世原因:地震被埋
生前住址:雲南省昭通市魯甸縣龍頭山鎮
終年:23歲
這些天我睡不著覺,就想以前的事。
念想
我一共生了五個孩子,嬌兒是老?兒,她有三個姐姐、一個哥哥。幾個姊妹裡,嬌兒長得最好看,個子高高瘦瘦,比她姐姐們都標致。嬌兒小時候,三個姐姐常常因為爭著抱她打架。
在村裡,我們家算是很窮的,條件不好,但一家人和和美美,過窮人家的小日子,也挺好的。
她還是孩子那會兒,我和她爸干活兒累了,她跑過來給揉揉背、捏捏肩,那時她手很小,力氣沒多大,但我倆瞬間就不累了。
高中的時候,嬌兒被老師挑中當了美術特長生,我們鄉下人也不懂,都不知道她有這個特長。
后來她越畫越好,放學回家,她看著我就說,媽媽你站在那兒,媽媽你坐那兒,我給你畫像。她畫得確實像,她的哥哥姐姐都驚訝。
可惜那些畫現在都埋在廢墟下,挖了幾次都沒找出來。
你知道我現在最怕什麼?怕下雨,雨水要是滲到廢墟下面,我就什麼念想兒都沒了。
理想
從小到大,嬌兒很少主動問我或她爸要錢。三年前,她被雲南民族大學美術專業錄取,成了我們家第一個大學生。上大學,她一年的學費加上各種開銷,大概要兩萬五,這兩年,家裡都是借錢供她讀書。
有一次她跟我說,“媽,是我拖累了家裡,等我以后掙了錢,一定好好孝順你和爸。”
去年,她到昆明的飯館去當服務員,后來她跟我比畫,12瓶一箱的酒,她拎過來拎過去,“不費勁兒”。
哪是不費勁兒啊?去年暑假,她被查出腰椎間盤突出,你說才20幾歲的娃娃,得受多大累才能累出這麼個病?
上了大學后,她一年隻能回來兩次,她不跟我倆說她多累多苦,就說,“等我有錢了,我就辦個最舒服的養老院,把你們都接到身邊。我還要辦所幼兒園,讓老人家和孩子都得到最好的照顧。”
這次她回家我跟她念叨,我說嬌兒,你也不小了,該找男朋友了。她把頭一別,“我還沒完成我開養老院和幼兒園的理想呢。”
回想
今年暑假,她原本打算繼續打工。我說你就在我眼前兒吧,回來幫我摘花椒。
我現在悔死了。她要是不回來,就什麼事都不會有了。
我拼命想過去的事,想讓開心的事兒把現在的難過趕走。可是不管從哪兒開始想,最后都會回到地震上來。
她回家后就扯著我不讓我干活兒,讓我休息。拉著我的手搖晃著跟我撒嬌。地震那天,她要替我去山上背花椒,結果剛一轉身出門,地震來了,倒下了兩層厚石板牆啊……
……
剛震完的時候她還是活著的……她的手是露在外面的,她在縫隙裡喊她爸,“爸爸,救我”。
石板太重了,壓得太緊了,他爸站在廢墟那兒,急得渾身都在抖,“爸爸救不出你啊。”
他爸剛說完,又一塊大石板砸了下來,正好落在嬌兒身上。
……
以前,我總跟周圍人說,我上輩子是積了什麼德,安排了這麼好的女兒給我。這次地震后,我就琢磨,是不是菩薩在逗我,安排了這一場噩夢給我。
可是睜開眼,我知道這都不是夢,全都是真的。
口述者:陳建嬌母親李祥翠
新京報記者 盧美慧 整理
秋
訣別后的無言
唐天友
去世時間:2014年8月3日
去世原因:地震被埋
生前住址:雲南省昭通市魯甸縣龍頭山鎮四方井村
終年:48歲
唐天友,身高剛過一米六,瘦,黑,微微駝背,沉默寡言。
在農村生態中,總會有一兩個人被人們認作苦難的標本,在四方井村,唐天友是這麼一個角色。
“他挺累的”
2009年,唐天友的妻子張紹巧因病去世。那之后,他獨自拉扯三兒一女。
四個孩子中,和唐天友關系最不好的是老二唐興行。在他記憶裡,父親總是在干活兒,要麼上山扯花椒,要麼下地翻洋芋,農閑時還要在鎮上打零工。
父子倆溝通的機會很少。
“我不喜歡他。”8月8日,災民安置點的帳篷裡,17歲的唐興行不掩飾他和父親之間的罅隙。
14歲的老三唐興燦最聽話,他似乎比哥哥更懂父親,“我們沒有媽,我爸挺累的。”
他覺得父親是講道理的,去年他和二哥買了一把玩具槍,唐天友看了不高興,念叨“要是把人打傷了被人訛上,咱家拿什麼賠。”
生活艱難,幾個孩子的花銷都是在柴米油鹽中摳出來的,父親總願意把錢挂在嘴邊。這讓唐興行覺得父親很世故。
因為父親不讓玩玩具槍,唐興行和父親大吵一架,他干脆離家出走了幾天。“后來找到二哥我以為他肯定會挨揍,但是沒有。”唐興燦回憶,那次出走唐興行回家后就感冒了,“爸去鎮上給二哥買藥,天天照顧,直到他病好。”
唐興行拒絕回憶這件事。
“他特別?唆”
父親的缺點是什麼?
兄妹四人的答案非常一致,“他特別?唆”。
起床晚了不行,睡覺太晚不行,不好好吃飯不行,“每天都在念叨。”最乖巧的小女兒唐興芬說,爸爸經常一句話要重復好幾遍。
?唆最多的是兄妹四人的學習。
老大唐興旺的成績最好,讓唐天友很是欣慰。他總囑咐興旺給弟弟妹妹們做好表率。如果幾個人誰不好好做作業,平日裡說話聲音不大的唐天友立馬會提高幾個嗓門兒,“這麼辛苦養活你們,我圖啥?”
除了跟兒女們?唆,唐天友在村子裡話並不多,他沒什麼要好的朋友。最親近的是自己的堂弟唐天虎。
去年六七月份,有次唐天友高興,非要拉堂弟喝兩口。
支上桌,倒上酒,唐天虎問堂哥到底高興啥?
唐天友嘿嘿地笑,指著牆上老三和老四同一天拿回家的獎狀說,“你看,娃多爭氣”。
“他過得苦悶”
唐天虎說,嫂子過世之后,“一年365天,他臉上有笑的日子連個零頭都不夠。”平日都是喝悶酒。
唐天虎是這個中年男人唯一的傾聽者。
“他總說生活難,錢不好掙,四個娃娃不聽話。”唐天虎說堂哥這些年“過得苦悶”。
唐天友和妻子張紹巧感情非常好,結婚十幾年,唐天友和妻子隻吵過一次架,還打了妻子一巴掌。
“他反復說這個巴掌,他說他對不起媳婦,一輩子都背著債。”唐天虎說,嫂子去世后的幾年,隻要找不見唐天友,他肯定去了嫂子墳上,“有時趴在墳上就睡著了。”
他把感情全轉移到四個孩子上,“但他不會表達。”
他跟唐天虎說起最多的老二,“這孩子太倔,怎麼就什麼也不聽呢。”
訣別來得突然。看著父親的遺體,老三老四哇哇地哭,老大拼命控制自己。
跟父親關系最不好的唐興行反而成了叔伯們最擔心的人。他不發一言,在唐天虎眼裡,這個侄兒臉上悲苦的神色,像極了已經永遠離開他的父親。
冬
不願你孤守暮年
歐光海、羅國珍(夫婦)
去世時間:2014年8月3日
去世原因:地震被埋
生前住址:雲南省昭通市魯甸縣龍頭山鎮龍泉村謝家營盤社
終年:82歲、80歲
歐光海夫婦是謝家營盤遇難者中最年長的兩位。地震發生前,他們在自己居住的老屋一個睡覺,一個看電視,過著農家寨子最普通不過的暮年生活。
老小孩兒
晚輩們說,兩位老人平日裡少不了斗嘴,一件事難有意見一致的時候,大家常常拿這個打趣兩位長者,“爺爺奶奶加起來快二百歲了,還吵架。”
卻想不到,離世的那一刻,老兩口被迫地步調一致了。
不願意拖累兒女,老兩口一直單過。於是,飯菜做得不合適了,吵﹔鍋碗瓢盆兒放錯了地方,吵﹔電視不看同一個台,吵。
“他倆就是兩個老小孩兒。”小兒媳張元翠嫁到歐家快25年了,公公婆婆家裡總是熱鬧的。剛嫁過來的那幾年她還奇怪,這樣的一對兒怎麼能過一輩子。后來慢慢觀察,婆婆出門晚回了一會兒家,公公溜溜達達就跑來找,“老太婆子來這沒”。
找不到,隔一會兒再來。找到了,接著吵。
老兩口的身體都硬朗得很,外表上看,根本不像80歲的人。他們也有共同的愛好,最喜歡四處溜達。謝家營盤坐落在半山腰,抬頭天邊白雲朵朵,低頭山腳下河水淙淙,有段時間羅國珍身體不好,總跟小輩念叨,“活不下去了,身體不好了”,歐光海很快接過話茬兒,“才舍不得死?,活著美得很。”
四世同堂
在謝家營盤,歐家是個大家族。歐光海老兩口共有12個孫輩,目前有了6個重孫,是寨子上人人羨慕的四世同堂。
子孫們多了,老兩口還會“爭寵”,互相比誰的晚輩緣兒好。
歐庭汝是家裡最小的孫子,上高中以后就到縣裡中學住校了。羅國珍是時髦的老太太,硬是纏著晚輩教她用手機,隔三差五給孫子打電話,“孫孫啊,你回來,奶奶給你零花錢。”“孫孫啊,你回來,奶奶買了葡萄留給你吃。”
歐光海不愛打電話,他有竹編的手藝,平日裡弄些竹片兒過來,編背簍、編籮筐,然后溜溜達達給兒孫們送去,幾年下來,兒孫們家家都有歐光海給編的竹筐和背簍。
孫輩們陸續出去上學和打工,老兩口最開心的就是逢年過節或者學校放假,哪家的孫子孫女要回來,早早地就到家裡等著。羅國珍愛干淨,80多歲的人還“直苗苗”一樣,頭發梳得整潔,衣服平整干淨,在兒媳張元翠看來,老人幾乎把子孫歸家當成了自己的節日。
笑著懷念
兩位老人意外離世,最難過的是張元翠。張元翠也是謝家營盤人,老兩口幾乎是看著她長大,看著她成了歐家的媳婦,看著她有了自己的子女。
“別家有婆媳矛盾,我家沒有,跟婆婆一起上街,大家都以為我是她閨女。”張元翠哭著說。
張元翠說,房子都塌沒了,反而也好,“因為原來的屋子,哪裡都是關於公公婆婆的回憶。”
倒是歐庭汝成了最豁達的一個,經歷了最初幾天的悲傷后,小伙子不哭了。他特地回到已成廢墟的家中,找來了爺爺奶奶的照片,還有之前過節時刻錄的光盤。
歐庭汝說,“挺遺憾的,爺爺奶奶沒等到我開奔馳帶他們出山玩。”
奶奶生前總愛跟他說,“孫孫啊,你快點長大,有本事了好孝順奶奶。”
奶奶給歐庭汝的另一個教誨是,“要開開心心的,你開心,奶奶才放心。”
這個20歲的小伙子說,希望自己樂觀堅強地生活,爺爺奶奶能看得到。採寫/盧美慧 攝影/周崗峰 盧美慧
(來源:新京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