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批博士在學位授予儀式后的合影
博士,在中國古代曾被用於學官名,也曾用於稱呼茶坊伙計——“茶博士”。在現代漢語中,博士則是人類教育體系金字塔尖的王冠,教育機構授予的最高一級學位。那頂博士帽,讓無數學子、科研工作者孜孜以求。
博士作為學位已有幾個世紀,而直到30年前,中國才有了自主培養的第一批博士。
1977年,中國恢復了高考,次年,恢復了研究生招生。被耽誤了10年之久的一大批青年,從廠礦、田間重新回到校園,就是在他們中間,誕生了新中國的首批18位博士。
中國博士的第一次學位授予儀式,沒有西方舶來的博士服和博士帽,卻有著中國特色的隆重——儀式在雄偉庄嚴的人民大會堂舉行,黨和國家領導人向他們頒發了學位証書。
雖然當時很多人並不清楚“博士”為何物,但首批博士學位的授予,卻成為一個歷史性事件,記錄著重新建立起來的對知識和人才的尊重與期待。
博士“十八羅漢”
1983年5月27日,北京,又一個?紫嫣紅的初夏。坐落在天安門廣場西側的人民大會堂熱鬧非凡。與以往不同的是,今天走進這裡的既不是來訪的外國首腦,也不是共商國是的人大代表。
這一天,在這座宏偉建筑物裡濟濟一堂的是當時全中國最有學問的群體——中國自主培養的首批博士。
這18個名字注定要載入史冊:馬中騏、謝惠民、黃朝商、徐功巧、徐文耀、白志東、趙林城、李尚志、范洪義、單墫、蘇淳、洪家興、李紹寬、張蔭南、馮玉琳、童裕孫、王建磐、於秀源。
中國自己培養的這18名“土博士”中,有6名來自中國科學院研究生院,6名來自中國科學技術大學,4名來自復旦大學,另外兩名分別來自華東師范大學和山東大學。除了唯一的工學博士馮玉琳當時在美國讀書沒有到場外,其余17名博士和他們的老師、校長們,以及一批碩士參加了這次大會。
在北京市石景山區玉泉路寓所內,首批博士之一、中科院高能物理所教授馬中騏指著書房裡的一張照片對記者說:“后排最中間的那個就是我。”照片上題有“黨和國家領導人接見博士、導師和碩士代表”一行字,成為1983年5月27日的歷史定格。
照片上,博士們並沒有穿著統一的學位服。因為意義重大,當時博士應該穿什麼衣服參加學位授予儀式,也引起了爭論,焦點在於要不要像國外一樣採用學位服。
那時候中國剛剛改革開放,還不大接受西方的衣著方式,人們的服裝以中山裝、白襯衫為主,色調集中於黑、白、藍、灰。像博士服、博士帽這樣的特定服裝很少為人所知,很多人覺得那像是宗教服裝,很怪異。
因為沒有定論,最后國家決定,首批博士不配備學位服,而是按照大型會議的慣例,每個人發200元置裝費,讓博士們自己決定著裝。
第一次博士學位授予儀式上,隻有王建磐一個人穿了西裝,但根本不會打領帶,隻好向導師求助。馬中騏則回憶說:“我當時也沒請示什麼人,只是覺得中國的第一批博士穿洋裝不太好,‘文革’時大家不都穿軍便裝嘛,我就去買了一套新的軍便裝,藍色的確良卡其的。”
首批博士之一、北京航空航天大學教授李尚志,至今還保留著大會的入場券,粉色的票面上印著他的座位號。那天一位老先生走到他面前問:“你是哪個學校的?”李尚志說:“我是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的。”老先生說了句“中科大確實培養了一批人才”,就走開了。
旁邊有人興奮地小聲嘀咕:“錢老!”李尚志這才知道,問他話的,竟然是中國科學界泰斗級人物、“兩彈一星”元勛錢三強。
下午3時,學位授予儀式開始,當他們從中央領導人手中接過紫紅色封面、印有金色國徽的博士學位証書時,新中國首批博士誕生了。這18名博士,后來被人戲稱為“十八羅漢”。
這樣高規格的學位典禮,在中國乃至世界上,都是絕無僅有的一次。國務院學位辦公室原主任、原國家教委研究生司司長吳本廈曾撰文回憶說,舉行這個儀式的目的是要選出人才、出好人才,在北京集中舉行授予儀式,也是為了擴大在國內外的影響。
首批博士之一、復旦大學教授張蔭南把1983年5月27日稱為“國家學位的‘開國大典’”。
“這是國家的根本大業,雖然當時的培養條件並不是很充分,但百廢待舉,人才青黃不接,急需自己培養人才。可以說,國家走出了大膽的一步,有了第一步,才有第二步、第三步……”
“比夢都美好。”李尚志這樣形容自己博士學位的獲得。他甚至覺得那一天美好得不太真實,怕酣夢醒來,自己仍然躺在大巴山的小屋之中,桌上擺著批判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學習材料。
1970年,李尚志從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畢業,回到四川萬源縣,在公社小學和農村工作隊一呆就是8年。“文革”之中,有關知識分子的政策,幾乎就是一次又一次的批判、批斗。小學教師身份的李尚志對此已經“習慣”了。
但是,從1977年開始,好消息一個接一個來了。
恢復研究生
1977年,夾在“文革”結束和改革開放之間的年份,像一道分水嶺,劃開了兩個時代。
現在,人們回憶起這個特殊的年份,總會將它和一個改變了千千萬萬中國人命運的事件結合在一起——恢復高考。
那一年,鄧小平第三次復出工作,自告奮勇主抓教育和科技工作。當時“四人幫”雖然已經倒台,但“兩個估計”,即所謂“新中國17年教育戰線是資產階級專了無產階級的政,知識分子的大多數的世界觀基本上是資產階級的”,依然沉重地壓在中國知識分子的頭上。
1977年8月4日,鄧小平提議舉行了一次科學和教育工作座談會,請來了包括周培源、童第周、蘇步青在內的40多位教育界專家和官員,在人民大會堂暢談教育。與會者開始並不知道鄧小平要來參會,后來,他們發現鄧小平幾乎每場必到。
會議開始時,大家發言都很謹慎,但談了兩天后,談話口子越來越大。清華大學的教授在談到教育質量時說,現在很多人隻有小學畢業的程度,補習了8個月就學大學的課程,讀了3年就畢業了,根本沒有什麼真才實學。鄧小平聽了此發言,當即不滿意地說:那就應當叫“清華中學”、“清華小學”,不能叫大學。
與會的學者們越說越激動,湖北大學的查全性教授激動地站起來請求改變當時的大學招生辦法,提出在當年就恢復高考,這個建議立刻得到與會科學家的一致贊同。
鄧小平問:“今年是不是來不及改了?”情緒激昂的專家們說,“今年改還來得及,最多晚一點。”鄧小平說:“既然大家要求,那就改過來。”
一錘定音。
恢復高考,不僅是一個國家和時代的拐點,更是許多個人的人生拐點。恢復高考的歷史功績被無數人感念,不太為人所知的是,比大學本科更高一級的研究生招生,也是在這一年確定恢復。
1977年10月12日,國務院批轉教育部《關於1977年高等學校招生工作的意見》,宣布當年立即恢復高考。當時國務院批轉的文件其實有兩個,另一個即《關於高等學校招收研究生的意見》。
中國恢復研究生招生的主推者,同樣是鄧小平。
1977年8月1日,鄧小平在同方毅、劉西堯的談話中提到:研究生也可以招過去大學讀過一兩年的大學生。凡是過去處理不當的,有點基礎的,可以放到大學,也可以直接放到科學院,成為今年大學招生的重點,當然年齡可能大一點。
幾天后,在那次確定恢復高考的座談會上,鄧小平多數時間是安靜地聽取大家的發言,偶爾的插話中又一次提到了研究生教育:對上山下鄉知識青年中通過自學達到了較高水平的人,要研究用什麼辦法、經過什麼途徑選拔回來。這種人成千上萬,要非常注意這部分人,愛護這部分人,千方百計把他們招回來上大學或當研究生。不要定什麼名額,這樣的人有多少就選多少,可以在名額之外。
當時,中國的研究生教育已中斷了12年。
早在1951年,中國就已經開始招收研究生,當時主要是由蘇聯援助中國的專家來教育培養。而這些研究生實際上是“師資研究生”,目的是為新中國培養一批高水平教師。
1957年,國務院批轉了《關於今年招收4年制研究生的幾點意見》,擬在“師資研究生”之外,培養少量質量較高的相當於蘇聯副博士水平的研究生,研究生的培養方向開始注重科研工作。
此后,中國的研究生教育一直在“師資研究生”和科研研究生之間搖擺。研究生畢業完全按照國家分配工作,師資研究生畢業了就去高校當助教,科研研究生畢業則進科研院所搞科研。那時候中國還沒有學位的概念,研究生就是比本科生高一級的學歷。
首批博士之中,馬中騏是僅有的一個在恢復研究生招生之前就已經上過研究生的。
1964年,馬中騏考上北大物理系研究生,師從著名理論物理學家胡寧。但命運捉弄,隻學了一年,“文革”爆發,正常的教學全被打亂。1967年,他回到母校蘭州大學,當上了一名物理系助教。“文革”之中,教師水平、能力評價不在學術水平,他的助教一干就是十年。蘭大理論物理教研室已經解散,圖書館都關門了,他隻好搞點地下科研。
1977年,馬中騏的命運迎來了轉機。在去大連參加一個會議的途中,他到北京看望了導師胡寧。胡寧告訴他一個好消息:中央允許69屆、70屆的大學生回原校繼續就讀,叫做“回爐大學生”。
當時恢復高考的政策尚未出爐,“回爐大學生”的政策顯然是來自8月4日科學和教育工作座談會,而且與鄧小平的講話直接相關。
有“回爐大學生”,那麼也就可能有“回爐研究生”。胡寧惦記著自己的愛徒。
“胡先生問我願意不願意當‘回爐研究生’。可以回北大讀書,我當然高興了。”馬中騏滿心歡喜地去了大連,但當他開會回來再去看望胡寧時,卻被告知“‘回爐研究生’行不通”,因為中央沒有紅頭文件,意味著沒有編制和經費。
馬中騏隻好又回到蘭州大學教書。幾個月之后,國家恢復研究生招生的文件正式下達。馬中騏又看到了回北大讀書的希望。可當年他已37歲,按照當時的規定,35歲以下才能報考。
希望再次破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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