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農民的兒子,人民是父親的根。50周年國慶大典,父親在天安門上觀看焰火,焰火十分壯觀。當璀璨的光彩一次次照亮父親面龐時,陪同的領導同志說:“江山是你們老一輩革命家打下來的!”父親感慨地說:“江山就是人民,人民就是江山啊!”父親一生,始終對得起毛主席給他的評價:他“是從群眾中走出來的”。父親對人民的那個親,人民對父親的那個好,我有特別的記憶——
1975年,父親雖然“解放”了,但還沒有結論,在洛陽耐火材料廠“休息”。組織上安排了一套三室的房子給我家,在工人宿舍區。當時,家裡熱鬧,不斷人,“談笑有鄉鄰,往來皆百姓”。工人們常來串門,誰家來客,我家裡准多一份好吃的﹔我家裡有了伙食改善,也短不了端給左鄰右舍。至於廠裡熱氣騰騰的大澡堂子,工人們喧嘩嬉鬧的聲浪,更是我一生最難忘的場景。當時,父親有了一個泡澡的“癖好”:每天早晨9點,大澡堂子剛換上新水,他就下水泡著﹔隻要我在他身邊,就招呼我一起泡。一塊兒泡著的,還有下夜班的幾十個工人。我至今記得,父親那時是最快活的:額上挂滿汗珠和水霧,身子泡得紅紅的,臉上洋溢著發自心底的笑,大聲與工友們說著工廠的事、家庭的事,還有國家的事。現在,改屬中鋼集團的洛陽耐火材料廠舊址還在,印象中,大澡堂子還熱氣騰騰地開著呢!回想起來,父親的泡澡“癖好”其實是與人民“泡”在一起的“癖好”,是與人民坦誠相見、交流無礙的“癖好”。
我能感覺到:父親鼓勵、敦促乃至命令他的孩子們走近人民、與人民不離不棄、與人民同甘共苦,似乎是他內心本能的呼喚。無論什麼時候,孩子們隻要與最底層人民貼近了,他就特別高興。記得父親在洛陽耐火材料廠時,我19歲,在北京服務機械廠當工人,先當翻砂工,后來改變工種當車工。當車工時,起先干16車床,后來“進步”了,干18車床、20車床,直至干30車床。30車床加工大部件,走刀時間稍長,走刀間隙,師徒倆夠時間互相點顆煙。記得我節假日回到洛陽看父親,很得意於自己的“進步”,告訴父親說,終於干上30車床啦,我可以不那麼累啦!父親沉默半晌,語重心長地說:我看你去干翻砂工更好,在最臟最累的崗位上,才能與工人的心貼得更緊,知道幸福來之不易!
父親的話,對我影響至深:當工人4年,一天沒敢懈怠。師傅見我干活踏實,可每天隻吃一盒白飯、一勺豬油、一撮鹽加白菜,就常常把卷著大蔥豬頭肉的烙餅塞在我飯盒裡。那4年,我幾乎每年都評上先進生產者、師徒模范,至今,媽媽還珍藏著已發黃的當年的獎狀。
為了讓我這個小兒子離人民近些、再近些,父親還對我提出很嚴苛的要求:1975年秋天,我和哥哥都回到洛陽看望父親,待了沒幾天,父親就攆我,說:“遠平啊,讓你哥帶著,去他插隊的梁家河看看吧。你當了工人,工資雖然低,比起你哥呆的地方,可幸福多了,陝北農村才是最苦的!順路,去你大姑那兒看看,別忘了大姑一天一碗羊奶的情意!”大姑是父親的親妹 。1968年,哥哥15歲,因父親問題的牽連,被有關部門多次關押審查,出來時,身體非常虛弱,全身都是虱子。哥哥到關中富平老家大姑家裡休息很長時間,大姑一天一碗鮮羊奶喂著,他才慢慢調養好。
我和哥哥先到了富平縣城關鎮大姑家,我至今不能忘記,見到父親的親妹妹大姑時心裡的震撼:大姑一輩子在老家當農民,雖然才50多歲,但頭發已經灰白,蒼老得讓人心酸。家徒四壁,沒有一件像樣的家具。富平地處八百裡秦川,曾是漢高祖的糧倉,是陝西的富庶平安之地,當時也處於困厄之中。我們當時過得苦,可老家的農民更苦。這時,我也才理解了為什麼父親臨行前,親自張羅那麼沉的禮物帶給老家,好幾瓶河南當時的名酒,都是父親一點一點攢下的:鹿邑大曲啦,寶豐大曲啦,張弓大曲啦,林河大曲啦。他在對大姑表達救回哥哥生命的感激。同時,也是在盡自己當時能盡的最大努力,力圖犒勞一下在我們一家艱難時伸出援手的老家鄉親們。父親的禮物分給大姑和鄉親們的時候,真的激起了一片歡騰。可吃飯時,酒可不是一人一杯那麼奢侈,而是倒在一個小盅裡,一人一小口,轉著圈喝。
接下來的行程讓我體會了父親催我陝西之行的深意:他老人家是要讓他未到過黃土地的小兒子,認識陝北農民,認識陝北農民的生活。那時,從富平到銅川,坐兩小時火車﹔從銅川到延安,坐一天長途汽車﹔從延安到延川,坐大半天汽車﹔從延安到文安驛公社再到梁家河大隊,幾十公裡,徒步。這樣的行程讓我累得精疲力竭,早早睡下了。可一樣行程的哥哥,到達梁家河的當晚,就召開大隊黨支部會議,直到深夜。陝北農時晚,7月麥收,正是農忙,也正是陝北農村支部書記們最忙的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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