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张签名表的背后是“官意”和民意的剧烈冲突
年龄最大的被打村民张香兰回忆被打经历
——河南浚县强行流转土地引发冲突调查
今年6月,河南省浚县一个街道办事处企图强行流转土地,甚至发生了殴打群众事件。半月谈记者深入调查后发现,在这起土地流转冲突的背后,竟然有两份截然不同的民意调查签名表——当地政府的一份调查表,声称得到了多数农民的同意;而民间自发的调查却显示,超过50%的村民对土地流转持反对态度……
两份签名表的强烈反差暴露了围绕土地流转“官意”与民意间的尖锐冲突。而从意见冲突转为现实冲突,这背后的催化剂恰恰是当地政府不顾群众意愿,单方面推进新型农村社区建设,强迫农民“上楼”的粗暴行径。
量地冲突 从殴打村民到民众围堵县政府
67岁的王学善是浚县伾山街道办事处界牌村村民。据他回忆,6月8日上午,办事处一群人进村强行丈量土地,为土地流转做准备。当量地活动受到阻拦时,冲突随即爆发,多名村民被打伤,其中有5人住院治疗。
“我看到有群众掏出手机拍照,量地的人发现后抢夺手机并动手打人,当场打倒打伤了2人,后来又强行用车拉走3名村民,整个过程持续了2个小时左右。”王学善说。
王金波等目击事件过程的村民反映,当时有多名办事处人员和界牌村村干部参与量地,但动手打人的是巡防队员。当日界牌村村口的监控视频也显示,事发前,有一批统一戴黑帽子、着蓝色短袖上衣的年轻人进了村。
现场指挥量地的伾山街道工委副书记马文发承认,巡防大队是乡镇为治安巡逻、处理突发事件而成立的,当天一共去了20人左右。
记者了解到,在量地冲突中被强行带离现场的3名村民,在巡防队所在地继续受到殴打,直到当天夜里才被放出来,3人随后入住浚县人民医院进行治疗。
43岁的吕爱莲说:“在一个小房子里,几个人围着我打,我晕过去后,就用凉水浇我的头。”据医院诊断,吕爱莲头部、腰部、颈部不同程度受伤。
78岁的张香兰是所有被打村民中年龄最大的一位。她告诉记者,当时看到孙子在量地现场被打,就上去阻拦,随后被拉到了一间小黑屋里一顿暴打,“当时我像面条一样就软瘫了,这几天一直头疼,夜里做梦都是被打”。
因为忍受不了毒打,40岁的村民王红利被迫在巡防队签下“保证书”,同意“今后不再阻挠土地流转”。
量地冲突过后,村民一度集体上访并围堵县政府,几名村民代表最终见到了有关县领导。村民代表王兰春说,几名领导当时明确承诺:派工作组进驻界牌村,依法处理打人案件;土地流转坚持依法自愿原则;被打村民的医疗费用等由县政府承担。
但事实是,村民集体上访后,除办事处垫付了住院村民的部分医疗费外,打人事件并没有其他进展。
两份签名表 “官意”与民意间的“暗战”
有关资料显示,界牌村一共4个村民组600多人,现有耕地350亩左右,人均耕地非常少。马文发告诉记者,村里正进行新型社区建设,因为群众将来都要搬到楼上住,所以在这之前要把土地全部流转出去,“一是为了提高耕种效率,二是便于群众上楼”。
伾山办事处多名干部表示,为了进行土地流转,办事处成立了驻村指挥部,前期做了大量的群众工作,最终137户村民有121户签字同意,随后办事处对土地流转进行公开招投标,每亩地流转价格最终定为1020元/年。
为了证明“多数人同意”的说法,办事处向半月谈记者提供了一份“界牌村土地流转农户签名表”。但奇怪的是,这份签名表仅在每个农户姓名上打钩或画圈,而应由农户签名的地方则一律是空白。
一位办事处干部解释称,签名表是村干部挨家挨户做工作后完成的,打钩的代表该农户同意进行土地流转,画圈的则代表不同意。
然而记者从村里获得的另一份签名表则显示,界牌村多数村民并不同意进行土地流转。在这份厚达12页纸的签名表上,600多人中有302人签名表示反对,签名表上还密密麻麻按满了手印。
多位村民告诉记者,对于土地流转,办事处是“牛不喝水强按头”,各种手段都用上了:吃低保的要把低保停掉,计划生育超生的进行二次罚款,还要求在政府机关上班的人做亲戚朋友的工作。压力之下,部分村民被迫同意,但多数人仍然不同意。
村民王天祥说:“我非常不满强制流转土地,打钩签名表就是村干部包办代替的,说白了我们都是‘被代表’。”
64岁的村民梁自珍告诉记者,几年前小儿子曾因超生被罚款7000元,前不久浚县人口计生委又下了份告知书,要求缴纳社会抚养费5.8万元。“村干部私下里跟我说,只要同意土地流转,按了手印,这几万块钱就不用交了。”梁自珍说。
“被代表”之后的“被上楼”隐忧
记者采访时看到,位于村庄附近的界牌社区正在紧张施工,8栋4层高的楼房拔地而起。有关项目简介显示,该社区由河南新中科置业有限公司承建,规划占地210亩,计划总投资2亿元,总建筑面积13万平方米,规划容纳4000余人。小区分两期开发,一期为安置小区,二期为开发小区。
新中科公司负责人晏永刚告诉记者,一期工程完工后,基本能满足界牌村全体村民入住需求,等到农民集中上楼后,原有村庄将可腾出大约100多亩土地用于商品房开发。
村支书王春根说,土地流转其实是为建设新型社区打基础,要不然群众带着犁耧锄耙上楼不方便。但他承认,尽管界牌社区的主体已经完工,但办事处和村里并没有就建设新型社区和村民沟通。“目前只是进行到了土地流转这个环节,上楼的事情还没提。”
伾山办事处书记刘广云称,浚县一共11个乡镇,按照要求,每个乡镇至少要兴建一个新型农村社区,界牌社区是办事处建设的首个新型农村社区,目前也是全县进度最慢的。
“我家5口人一共3亩地,全是口粮田,如果土地流转出去,一年只有3000来块的流转费,基本生活都维持不了,上楼又能有啥用?”王天祥质疑道。
记者了解到,许多村民都有类似王天祥这样的疑惑与担忧。对此,刘广云承认,建社区只是想把群众集中到楼上居住,至于将来的生活和收入来源,办事处并未有一套明确的规划方案,“也许只能是自行外出打工”。
记者在调查中还发现,界牌社区的土地使用、建设规划等相关手续存在诸多疑点。尽管开发公司方面一再声称项目已经审批,但直到采访结束,始终未能提供土地使用证和规划许可证。
发稿前,记者再次致电有关方面获悉,在获得相应赔偿后,被打住院村民已经出院。刘广云还告诉记者,按照中央一号文件精神,农村土地流转要依据依法自愿有偿的原则。量地冲突发生后,办事处检讨了工作中的失误,最终决定,“在群众不同意的情况下,将不再强行进行土地流转”。但不少村民反映,尽管土地流转暂停,界牌社区的建设仍在进行,“被上楼”的隐忧仍然存在。(记者 张兴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