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之走了,留下了我们对他无尽的思念。
记得是之先生曾在赠给观众的条幅中写了一句话:“留得清白在人间。”这也正是他人生的写照。先生的为人作艺,堪称躬之表,人之师。
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我还是刚进入上海人民艺术剧院的年轻演员,于是之和《龙须沟》的名字就已经在传颂了。一九五六年我调到中央实验话剧院,有机会在台下直接观摩先生的演出。他演的王掌柜、老马爷子和左宝奎等等都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他在《名优之死》中演的左宝奎,获得观众满场笑声和掌声。这种不是因为内容纯粹为演员表演而鼓掌的情况,在我看话剧的经验中是少有的。
这个时期我还是没有机会就近向他请教,只是远远地看到过他。印象深的是有一次开什么会,有很多名人参加,开会前等人的时候,一些老同志哄着要他学毛主席讲话,结果他不仅学了毛主席,还学了周扬,那带有浓重湖南口音的讲话,那音色及无意中带出的虚字和习惯等等,惟妙惟肖。因为周扬本人在场,“演出”效果格外精彩,把金山逗得前仰后合。这是我在台下唯一一次有幸看到他的表演。也使我看到他严谨性格之外活泼的一面。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中央电视台要搞一台首都话剧界新年晚会,我作为主持人,在演出前要和演员沟通,把节目定下来。导演说别的节目差不多了,只有是之同志怕自己记忆力有问题,到时候忘词,所以在犹豫,让我去找他谈谈。第一次要见心中的偶像,不免有些紧张。谁知他非常亲和,毫无架子,一脸无奈地为自己的记忆力担心。后来我建议他不用背新的台词,而是用青年、老年王掌柜和老马爷子三个角色的各一段台词,来表现话剧演员的基本功。对我的建议,他欣然接受,也轻松了起来。
我们后来再见面是一九八二年在上影拍谢晋导演的影片《秋瑾》时,他演贵福,我演孙中山。孙中山只有一场戏,我觉得这比通过一出戏来塑造孙中山的形象还要难,所以提前来到组里,听导演的要求,和大家早点熟悉熟悉。
我在现场看于是之拍戏,拍的是他演的贵福即将出任浙江绍兴知府前的一场戏。他的台词中问到徐锡麟的名字,徐锡麟是剧中重要人物,应该强调的。我看到于是之在提起这个名字时,开始时连说了几个“那个那个——”似乎想不起来了,接着才好像想起来但又没有十分把握,所以犹豫地边说边问地淡淡地说出“徐锡麟”三个字。反复几次他都是这样表演,我想这是他特意的处理,感到这样处理不落俗套,很精彩。当时我和他同住在上海申江饭店,我常登门求教。有一天,谈到当时一个流行的说法:“没有表演的表演。”我就上面那段表演向他请教,是否属于没有表演的表演?他没有正面回答,只说确实是设计的。并说徐锡麟在历史上很有名,但这时在贵福心目中还没占到什么分量,甚至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这样可能更符合当时的真实情况。就像他在《茶馆》说到“小丁宝、刘麻子——”还有一个人一时想不起来,急得他用手直搓大腿,直到一拍大腿想起来了:“沈处长!”用反衬的方法突出了要强调的对象。我以为这种精心设计,又不露任何痕迹的表演,正是没有表演的表演。
那天他还告诉我一段插曲:前几天上海《新民晚报》记者来采访他,他提前下楼去迎接,没想到的是他刚刚下电梯,就被服务员狠狠地训了一通,因为他居然穿着拖鞋就下了楼。他被搞得满脸通红,无语地回到楼上。记者来后,他一面为没能提前迎接表示道歉,一面把挨训的事说了。第二天采访他的文章登在《新民晚报》文娱版头条,第一段写的就是他挨训的事。饭店经理看到了文章,马上带着训他的那位服务员,登门当面道歉。从此以后,只要他经过,服务员都向他鞠九十度的躬。搞得他看到鞠躬和挨训一样的难受。他无奈地笑着。
后来,有一次谢晋请他和我到家里吃饭。饭后和他谈了想请他在《赤壁之战》中扮演曹操的事。他再三地推辞,甚至卷起袖子伸出胳膊说:“你瞧我手腕那么细,怎么能演曹操?!”在谢晋一再诚挚邀请下,他最后表示同意,但有一个条件:在开拍前半年就把他借到摄制组,他好有时间为角色做准备。这使我想起他不久前对我说的话:“维坚,咱不当明星,当演员。咱没有明星那种昨天在另一个组,今天到了这个组,拿起了就演的本事。咱得准备。”谢晋理解,所以一口答应了,后来,也实现了自己的诺言。提前请他进组,他除了研究有关史料,每天还刻苦地练剑、练魏碑。
我们虽然很熟了,但在我心中一直是仰视他的,他对我却一直很平易。九十年代初,他的病已经有些征兆了。一次在儿童剧场看戏,在休息厅,他指着自己的嘴对我说:“维坚,你看我这嘴总在动,你会以为我在吃东西吧?其实没有,是控制不住!”他心中为此痛苦,他在倾诉!这刺痛着我,并永远记在了心头。
是之先生的追思会在首都剧场举行了,我在会上听大家追思他,他一生低调,不让称他为大师。可在我们心中,他永远是活在我们心中的德艺双馨的大师!(石维坚)
(来源:中国文化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