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如東一家養老院,78歲的老人洪秀芬在看書。李響 攝
前不久,一份《農村老年人自殺的社會學研究》讓許多人震驚。研究發現,農村老人自殺現象“已經嚴重到觸目驚心的地步”。老人之所以自殺,除了生存艱難、疾病纏身,更重要的原因,是缺乏親情。
我們注重“優生”,卻很少考慮怎樣走向生命的終點。每個人忙忙碌碌一輩子,忙完了工作忙家庭,忙完了兒子忙孫子。在老齡化程度高達28%的江蘇省如東縣,六七十歲的老人,絕大多數還在打零工、做家務。當他們老得不能動的時候,最渴望的是有兒孫在身邊照看,可現實中各種因素,卻讓不少老人不得不來到養老機構,走完人生最后的旅程。在這裡,他們能獲得足夠的關懷和照顧嗎?
敬老院,在這裡“活著”
我國農村的鄉鎮,普遍都有敬老院,收養對象主要是五保老人。但事實上不少敬老院並不是頤養天年的地方,很多老人只是在這裡“活著”。
如東全縣有37家敬老院,位於城鄉接合部的環鎮敬老院是其中的一家,目前收養著82名五保老人。
近日,記者驅車來到這家由原環鎮鄉政府辦公樓改造的敬老院。剛進大院,幾位在院子裡閑坐的老人好奇地張望了一下,便轉過頭去,又各自發呆了。
房子很老,但很寬敞。一樓、二樓被改造成宿舍,兩人一間,內有空調、電視。空空蕩蕩的三樓,是工作人員的辦公室。老人們大多在房間裡睡覺、看電視,也有老人圍坐在一起打紙牌。見有人來,老人們似受驚的小兔般,抬頭看看,見無異常,便又低頭忙自己的事。但記者定睛看去,發現他們其實並沒有忙什麼。整個樓道裡很安靜,靜得讓人發慌。
院長陳可泉以為我們是檢查工作的,向記者展示了一份《出售安全菜承諾書》。原來,5月23日,外地一敬老院因在市場上購買了有毒蔬菜,導致70多位老人出現中毒症狀。陳可泉要求菜場裡的售菜人肖明清做出承諾:若出現類似事故,售菜人要承擔相應的醫療費用和相關民事責任。
82名五保老人,隻有7名工作人員,很難說“關懷和照顧”,僅買菜做飯,就佔去了工作人員大部分時間。“伙食還是不錯的,每天中午都能保証四菜一湯,食堂還盡量變著花樣做。”陳可泉說。當天中午的伙食,的確不錯:茄子夾肉、炒豇豆、蛋絲拌涼粉、南美白對蝦,還有絲瓜蛋湯。“這些老人的費用,都是政府給的,我們隻要把錢花好就行。”陳可泉說。
中午11點30分,吃飯的鈴聲響了。老人們從各自房間走向食堂,依舊靜悄悄的。工作人員已經把菜擺放在桌上,老人們隻要打好飯,按照桌上標好的名單坐下就餐即可。
食堂很大,10張四方桌,七八十位老人共同就餐,竟然沒有什麼聲音。隻有懸在屋頂的電風扇,嗡嗡地轉著。別人在想什麼?飯菜香不香?還有誰沒來吃?老人們好像對任何事都不在意,也沒有交流的欲望,他們只是機械地吃著。
顯然,這是家條件不錯的敬老院,但旁觀的記者,隻覺得一種莫名的壓抑。在這裡,沒有親情、沒有友情,甚至沒有任何感情交流。他們,僅僅是活著,沒有任何活力。
老年公寓,在這裡“取暖”
“喂、喂、喂……”83歲的繆金武試著麥克風,“各位來賓,各位老人好!喂……”
盡管戴著助聽器,繆金武依舊聽不清麥克風裡的聲音。其實,麥克風的開關並未打開。看著他那認真樣,團坐的三十多位老人善意地笑著,既像看熱鬧,又像在給他鼓勁。其實,他們並不在意音響好壞,也不在意節目精彩與否,他們隻圖這每周一次的熱鬧團聚。
繆金武和這些老人一樣,都是如東縣賓山老年公寓中的一員。30多位老人中,最小的63歲,最大的已93歲。每周五上午,老年公寓都會組織一次集體活動,或者外出散步,或者在公寓裡“才藝表演”。當天因為下雨,他們便團坐在活動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唱唱歌,說說話,發發呆。
第一首,繆金武唱的是《國際歌》。他揮舞著右手,希望其他老人們站起來和他一起唱,因為這是首“紅歌”。有些老人配合著站起來應和,不方便站起來的人,也會心地笑著,還不時下意識地咂吧咂吧嘴。
繆金武並不在意有多少人響應。第一首唱完,便是第二首——京劇《打虎上山》。如此高亢的曲調,豈是83歲的老人唱得?兩句沒唱完,便開唱第三首民歌《拔根的蘆柴花》……
體力畢竟有限,加上其他老人也想表演,三首歌唱完,繆金武滿意地落座。緊跟著上場的是79歲的張克飛,他要為大家朗誦自己創作的文章——《夕陽感悟》。
張克飛曾是一所小學的校長,頗有文採。因為患慢性肺氣腫、肺源性心臟病,擔心住在家裡遇突發情況搶救不及時,便主動要求住到老年公寓來,因為這裡“醫養結合”,有一定的搶救能力。
“我們老人,在時間上是又富有、又貧窮。平時沒事可做,除了吃飯就是睡覺,時間沒地方花。但我們最缺少的還是時間,因為生命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張克飛總結得很有哲理。
“老人們都像孩子,得哄著他們。”賓山老年公寓兼康復醫院院長袁曄華說,這些老人,都是子女無法照料才送來的。“其實,他們非常希望受到關注,但在家裡,晚輩往往無暇顧及。在這裡,老人們可以相互關注、相互取暖,我們也能為他們搭建平台展示才華。”
才藝表演間隙,康復醫院副院長張軍教老人們做簡單的康復操——梳頭、揉鼻子、提肛等。做操期間,仍有老人在醫護人員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拄著拐杖過來湊熱鬧。“我們在這些老人眼裡,還是細伢兒,他們是我們的爸爸、媽媽,但在生活方面,我們又是他們的‘媽媽’。”60多歲的張軍說。
老年公寓明顯比敬老院多了些生機。相比那些因子女不孝,隻能孤獨終老家中或亡於醫院的老人而言,住在老年公寓裡的老人無疑得到了更多的關懷和照顧。但如果沒有一定的經濟基礎,這些關懷和照顧,肯定可望而不可即。
托老所,在這裡“樂活”
在如東,住不了敬老院又住不起老年公寓的老人,還有另外一個去處——社會熱心人士辦的托老所。這些托老所,入住條件不高,隨時可來,隨時可走,類似於“托兒所”。
大豫鎮丁家店村的姜步英托老所,是如東目前最大的托老所,收養了46名老人,最大的已經95歲。“看到很多年輕人外出打工,家裡的老人給錢也沒人願意照應,就想辦家托老所。”58歲的姜步英皮膚黑黝黝的,典型的農村婦女。前兩年她與丈夫季文進投資80萬元,在自己住宅周圍蓋起了多間平房,先后布置了80余張養老床位。這裡的收費隻有老年公寓的一半,最低每月800元,全護理的每月也隻有1800元。
辦了托老所后,夫妻倆就再也沒消停過,還從外面招了6個人。每天晚上,夫妻倆都堅持查房,半夜裡有個風吹草動,就拿著大電筒到處照。為節省開支,季文進白天還打理兩畝多地,種植各類果蔬。他飼養的幾十隻雞鴨,和承包的一個魚塘,也為托老所節省了不少費用。
姜步英托老所接收三類老人:生活能自理或半自理的、不能自理的、精神障礙患者。“隻要不是傳染病或癌症,我都收,因為這些老人實在無處可去。”姜步英說。
在托老所的餐廳兼活動室裡,二三十位老人或坐在一起打牌,或看報紙看電視,或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聊天。牌桌周圍人氣最旺,桌上散放著一些硬幣。“小來來”的游戲,讓老人們從中找到了點小刺激,所以玩得很起勁,圍觀者也很專注。
記者現場可以感受到,這裡老人的心態,明顯好過敬老院甚至養老公寓裡的老人。見記者採訪,他們還很友善地微笑搭訕。盡管語言不通,但能感受到他們過得安逸,活得滿足。
題外話:托老所能否“轉正”
並非商人,本是農民。姜步英和愛人季文進對這些老人特別有感情,掙錢,已經不是那麼重要了,重要的是如何維持運轉。“我和丈夫每月也就1800元工資,打零工也比這個多,還少操心。”但看到牆上挂著的19面錦旗,姜步英心裡總是暖暖的,那是她和丈夫的“收益”,再多的錢也買不來。
談起剛剛離世的季元英,季文進忍不住落淚。非親非故的季元英住托老所快兩年了,一直認季文進為干兒子。“她總是叫我寶貝,我也叫她姥娘,隻為她心裡有個依靠。”季文進說,老人一直心衰,在托老所靠救心丸搶救了4次,最后一次,實在搶救不過來了,才讓她的大孫子接回家,不到10天就去世了。
開張兩年以來,已有10多名老人相繼離世,不斷耗費著夫妻倆的心血和感情,他們看上去明顯比實際年齡大得多。但讓姜步英和丈夫更難過的,是至今無法申請執照,連個合法的身份也沒有。“沒有執照,心裡就沒底,不知道希望在哪裡,不知道兒女將來能不能接手。”姜步英對此非常糾結。
正因為沒有合法身份,托老所緊缺桌椅、活動器械等,卻無法接受社會的捐贈。“如東合並了不少學校,很多學校的桌椅即使堆在倉庫裡爛掉,也不能捐贈給我們,因為無法履行捐贈手續,送給我們,就是資產的流失。”
記者發現,姜步英托老所裡的桌椅,全是“雜牌軍”,都是各農戶家裡廢棄的八仙桌、條凳,而搭建的簡易房也根本無法通過消防審核。另有3名精神病老人,隻能被鐵鎖鎖在屋裡,讓他們“活著”是夫妻倆的心願。不過,記者暗暗擔心,一旦發生意外,真不知夫妻倆如何承擔這個責任。
敬老院太壓抑,老年公寓有點貴,介於兩者之間的托老所,似乎更適合農村老人。不知相關部門能不能給它一個合法的身份?同時對其加強管理,使其規范化運作,為老人們提供一個溫暖安全的家?(記者 朱旭東)
(來源:半月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