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村律师的工作日志。赵琦玉 摄
有矛盾纠纷咨询驻村律师
绘图:杨佳
因为6棵荔枝树苗,电白县旦场镇红花坡村56岁的村妇王香文一家差点和住在隔壁的叔侄动起手脚。当晚9时多,就在两家人准备赤膊相见大干一场时,王香文没有像往常一样跑去找亲戚谈数、请村干部讲和,而是拨通了红花坡村驻点律师李玉贤的电话。半个小时后,律师从20公里外的县城里赶到事发地,摆法律、讲道理,不一会儿工夫就让剑拔弩张的两户人家服帖下来——亲人言和,闹剧散场,各自回家。
“有事找律师”,是电白县农村今年兴起的新风尚。年初,电白县探索推出“一村居一律师”举措,为全县275条行政村选派专业律师,免费给村民提供法律咨询、化解矛盾纠纷。该举措将律师作为独立第三方,把法律服务免费送到田间地头。
据不完全统计,今年以来,像王香文这样化干戈为玉帛的例子,在这个背山面海的粤西小县至少可以举出1600多个。新举措实施以来,县里基本实现了“小事不出村,大事不出镇,矛盾不上交”的目标。茂名市委常委、电白县县委书记李玉楷告诉南方日报记者,电白接下来还将探索政府购买法律服务,并扩大“下乡”队伍,选拔公检法司的法律工作者进村居,服务百万基层群众。
撰文:南方日报记者 赵琦玉 陈捷生
律师进村
化解矛盾告别“土办法”
在当下的农村,解决基层矛盾越来越依赖专业的法律知识,像以前那样靠威望谈数讲和的土办法,已经满足不了村民的需求
红花坡村位于电白县旦场镇东南面,总面积3.3平方公里,共辖8条自然村,村里共有耕地1043亩,山地480亩,2300余名村民世代以耕作为主业。今年初,红花坡村村委会门口挂上了一块全新的蓝色牌匾,上面写着“律师(法律工作者)驻村办公室”,旁边还贴出了广东泽森律师事务所主任李玉贤的联系电话、地址。一开始,村民们很是好奇:这是个什么新玩意?
根据创建平安广东的总体部署和省司法厅《关于开展律师进村(居)活动积极服务基层社会管理工作意见》,电白县司法局组织律师事务所与镇司法所结对,镇司法所与各村(居)签订顾问合同,为每个行政村派驻一名专业律师。全县275条行政村都有了自己的法律顾问,过百万群众足不出村就能享受到法律服务。根据签订的合同,驻点律师除了解答群众提出的法律问题、为当地困难群众提供法律援助外,还要参与社会维稳工作,定期开展法制宣传,并为村(居)两委干部、人民调解员等特定人员提供专业培训。
红花坡村被确定为这项新举措的试点,56岁的红花坡村下村村妇王香文成了最初的获益者。“以前想找律师没有门路,现在只要打个电话就能解决问题,一开始还将信将疑,没想到真就成了。”王香文用一口生硬的普通话讲述自己的经历。
今年3月17日,她差点因为种在“老祖宗土地”上的6棵荔枝树苗,和自己的亲叔侄反目成仇。当天晚上9时多,红花坡村的驻点律师、广东泽森律师事务所主任李玉贤赶到现场,叫上两家当事人,开了个紧急协调会。李玉贤解释,按照法律规定,“老祖宗土地”在经过村委会集体评定之前,应该保持原貌,两家都不能擅自使用。第二天一大早,已知理亏的王香文不说二话就把荔枝树苗拔了,用王香文的话说:“现在两家人的感情还好过过去!”
来了驻点律师,红花坡村支书李其民长舒了一口气。这几年,农村土地快速增值——以前100平方米土地只值一两万元,现在却飙升到三四十万元,村里矛盾成倍增长,身体不好的李其民常常在医院打点滴打到一半又匆匆拔掉针头赶回村里纠纷现场“灭火”。“以前村干部解决纠纷多用土办法,把两家人叫到一起,靠村干部在村里的威望来协调,但村干部法律专业性不够,有时难以让双方村民都服帖。律师进村后情况大有改观,村民会笑我‘你的水平比不上律师’。这很好,说明律师起了作用,群众都希望用法律去维护权益、化解矛盾。”
李其民说,在面对农村矛盾纠纷时,仅靠村干部苦口婆心的劝解和调和,已经很难全部摆平。在当下的农村,解决基层矛盾越来越依赖专业的法律知识,像以前那样靠威望谈数讲和的土办法,已经满足不了村民的需求。现如今,即便是像村民被邻里的狗追赶受伤这样的简单纠纷,村民也觉得要找来律师才安心。“律师一来,征引法条一二三,受伤村民不闹了,狗主人也乖乖掏腰包把医药费付了,小事化了,双方还上了一节法制课”。
村民获益
足不出村免费找“大状”
免费咨询是一件“三赢”的事情,政府欢迎、律师乐意、村民欢喜,律师更看重的是社会影响力的扩大以及由此带来的品牌效应
挂在律师驻村办公室内的“电白县‘一村居一律师’工作一览表”和“法律援助流程图”,清晰地标注了驻点律师的服务内容和村民求助方式。更让村民们津津乐道的是,请这些县城里来的“大状”帮忙解决问题,自己竟然一分钱也不用花。
一传十、十传百,现在红花坡村村民遇到类似的问题,第一反应就是找李律师。
处于咽喉癌晚期的70多岁老汉张森闻风给李玉贤打了个电话,在电话里,他颤颤巍巍地请求李玉贤再为自己立一份遗嘱:将名下的一栋三层楼房和两间铺面留给现任妻子和正在上小学的儿子。此前,老人与前妻所生的大儿子为了争夺财产,硬是逼迫老人在病榻上立下一份遗嘱。李玉贤告诉张森,按照法律规定,遗嘱以最后一份为准,而在立最后一份遗嘱时特别写明前一份遗嘱系胁迫形成,法律上就会承认前份遗嘱无效。一个月后,放下心中大石的老人安然辞世。
李玉贤告诉记者,村民的纠纷矛盾60%和土地有关,20%涉及财产继承及其他纠纷,剩下的20%主要是婚姻纠纷——当中,因感情破裂和家庭暴力各占一半。处理婚姻纠纷,律师除了要掌握专业的法律知识,更需要对当地民俗有足够的了解。
在电白县,法定离婚的男女仍同住一屋的“离人不离屋”现象并不罕见。红花坡村的李英听信丈夫躲避计划生育的说法后同意离婚,并在离婚前和丈夫签了协议,约定如果丈夫离婚后有了另外的女人,要赔偿自己10万元。不久,当另一个女人冲进屋中,指着她的鼻子大喝“你为什么还和我丈夫住在一起时”,李英一下子愣在当场,泪流满面。然而,当发现丈夫再婚的李英哭着找到李玉贤的时候,才知道,原先那一纸协议并不具备法律效力。最后,李玉贤为李英拟了一份正式的欠条,丈夫签名同意支付10万元的子女抚养费,一纸协议总算合法“转正”。
红花坡村绝大多数村民的手机里,都存有李玉贤的电话,他们说,现在身边有什么矛盾纠纷,都会直接拨通李律师的电话,“李律师人好,虽然是免费咨询,但我们即使晚上很晚打过去他都会耐心解释。”而就在一年前,他们还认为“律师离我很远、去县城找律师很贵很麻烦”。
驻村之后,李玉贤每月要接到村民的法律咨询电话上百个,平均每月解决纠纷10多起。曾有村民给李玉贤私下算了一笔账,村民这么大的咨询量,如果收费的话,李玉贤每个月起码可以赚不少钱。然而李玉贤坦言,免费咨询是一件“三赢”的事情,政府欢迎、律师乐意、村民欢喜,自己更看重的是律师社会影响力的扩大以及由此带来的品牌效应。
电白县司法局副局长吴日张介绍,“一村居一律师”中律师并非完全无偿服务,政府配套了工作奖励制度,根据纠纷的难易程度、律师的办案效率等,采取以奖代补的方式,对驻点律师给予办案补贴,这些补贴费用均由政府“买单”。而律师进村后,红花坡村的矛盾纠纷全部就地化解,没有一宗需要移交给镇里解决。
未来蓝图
群众有难题法律来敲门
“一村居一律师”,既是将中立的第三方引入基层,同时也是用法律思维和手段解决矛盾纠纷,从长远看更是将法治思维植入基层土壤里
如今,电白全县275条行政村“村村有律师”,实现了全覆盖,100多万农村群众足不出村就能享受到法律服务。截至目前,“一村居一律师”共帮助群众解决涉法问题1000多宗,参与化解各类纠纷600宗,调处重复上访案件6宗,提供法律援助137宗。
“一村居一律师”带来的最明显转变,是村民法制观念的逐步强化。现在,不光是一般的法律咨询、非诉案件,村民在遇到诉讼案件的时候,第一反应已经不是挽起衣袖准备打架或者找熟人,而是愿意掏钱请律师,用法律手段解决。在李玉贤看来,“一村居一律师”无形中为驻点律师打开了农村服务市场,“政府可以向律师购买法律服务、基层群众也可以,这恰恰体现了律师的中立性。律师更注重私权维护,群众在实践中开始相信法律是个好用的东西,就会更愿意使用它。慢慢地,法律将成为时代发展的主轴”。
受惠于这种变化的还有政府。李其民说,律师的意见具有专业性,比一般村干部更容易被村民接受,尤其是矛盾激化的时候,村民对律师更信任。所以村委会有了律师驻点当顾问后,不仅事情做起来更顺畅,更重要的是,村委会行政上的合法合规有了保证,村民的合法权利也能够得到保障。
而在李玉楷看来,“一村居一律师”是依法化解社会矛盾的有力手段。他坦言,由于历史原因,电白乃至粤西的经济长期落后,群众依法办事的观念相对薄弱,部分基层群众在维权时经常只看目的、不讲手段,有时候一件小事甚至一句谣言,就容易群情激奋、搞违法的群体行动。而在处理这类矛盾纠纷时,基层干部心有余而力不足,以前多是靠村干部的公道、正派和威望来协调,但这些在日益凸显的现实利益面前已经很难奏效。“一村居一律师”,既是将中立的第三方引入基层,同时也是用法律思维和手段解决矛盾纠纷,确保“小事不出村,大事不出镇,矛盾不上交”,从长远看更是将法治思维植入基层土壤里。
李玉楷说,由于专业律师团队人数有限,目前县里不少律师需要对应的是多条行政村,接下来,县里将进一步壮大“送法下乡”的规模,选拔公检法司的优秀法律工作者进村,填补缺口,并将在政府购买法律服务的形式和内容上进一步探索和创新。
他向记者描绘了未来农村法治的这样一幅蓝图——基层群众有难题,法律立即来敲门。
(注:为保护当事人隐私,文中张森、李英均为化名)
(来源:南方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