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警察朝他跑了过来。一个警察一把将他背起,另一个拿着灯照路。商岗富被运到一侧的空地上,周围一片混乱。有人打着手电筒寻找亲人,有人跑得急,只能用手机的光照明。有人呆呆地坐在地上发愣,有人失声痛哭,有人疯狂地打着电话。人们试图呼喊亲人的名字,声音却淹没在更嘈杂的混乱里。弦月当空,满院漆黑,看不清人们脸上模糊的表情。
行动缓慢的老人在与迅速蔓延的火苗的赛跑中,注定是输家。
只是赵世军不相信奶奶输了。
他看见奶奶住的那片屋子的屋顶已经塌了下来,房间里看不到任何人,有小火苗兀自烧着。赵世军不死心,又一路小跑绕到了后面。
可他只看到了墙上的一个窟窿。透过窟窿,奶奶的床铺下面,有一具黑乎乎的尸体,只剩下黑色的骨头和一小截烧黑了的衣服。
赵世军想跳进去,被旁人拉了下来。父亲赵亚鼎这时赶了过来,一看现场,眼前一黑,靠在了一旁的树上。
父子俩蹲在菜地里,眼看着一具具干瘪的尸体被从李淑琴生前的屋子里抬出来,上面盖着临时找来的毯子。终于,消防队员从奶奶床下搬出那具尸体。“她身上盖着花格毯子,剩下不到一米长。”赵世军伸手比划着。
他说奶奶生病后,腰开始弯了,只到他肩膀那么高。本来这两天,他就要来看奶奶的,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再次见面。
如果那天李淑琴能回家看看她的果树和小狗,生命本不该以这样的方式结束
李淑琴在养老院刚刚住了两个月。她并不喜欢这里。刚进去时,老人们常看到她拄着拐杖骂护工。她惦记着家里的果树和麦子。她有时跟孩子抱怨,这里没有电视,服务员少,喊也不来,“在这啥也干不了”。
商岗富的房间要比李淑琴的好一些,因为有电视。不过,他们住的铁皮屋结构都是一样的,除了床就是柜子,放着老人们的衣服和杂物。
那天晚上,护工常玉卿给他们端来晚饭,他记不得当天吃了什么。养老院的伙食还算不错,有时是米饭,有时是包子,有时是卤面。常玉卿年纪也不小了,商岗富甚至要叫他老哥。他已经在康乐园干了一年多,和另外3个男护工负责照顾20多个生活不能自理的老头,每月拿1000多元的薪水。
大火后的第三天,商岗富在医院遇见常玉卿,这个曾经伺候自己的老哥,如今躺在病床上,左手像滴油的蜡烛一样融化。
那晚,常玉卿端着尿盆刚走不远,听见有人喊着火了,他又折返回去救人。屋顶上掉下的东西灼伤了他的左手。
养老院的生活跟垂暮的人生一样没有丝毫新意。上了年纪,他们不再像年轻人一样嗜睡,往往在早晨五六点起床,晚上七八点就上床休息了。
电视对于商岗富来说是必不可少的陪伴,除了吃饭以外,看电视几乎占据了他一整日的时光,因为腿脚不方便,他也实在没有更多的娱乐项目。
当疾病找上门时,他们会给医生打电话,自己掏腰包治病。
不断重复的日子令商岗富能轻易预测到明日循规蹈矩的一切,除了突如其来的大火。
大火的前一天,李淑琴本该回家的。她跟儿子赵亚鼎说想回楼张村的老家看看,那是她住了一辈子的地方。院子里的杏树、石榴和柿子树随意地生长着,早些年李淑琴亲手种下它们。院子里因为无人居住而长满杂草,一条小狗懒散地趴在地上,那是除了偶尔回家的儿女外,李淑琴晚年生活的唯一陪伴。她住进养老院后,偌大的院子里只剩这条狗。
李淑琴的3个女儿分别在洛阳、郑州和湖北,儿子在鲁山县城开摩的。年前生病以后,家人轮流在老家照顾她,但终因各自家庭的忙碌而不得不远走。当地老年协会会长赵云功说,在有4000居民的楼张村,四分之一都是70岁以上的老人。
李淑琴的脾气倔,谁都拗不过她。3年前,她执意要在家里再盖两间房,希望家人们都能回来住。赵亚鼎不同意,原有的房间足够住了。
但李淑琴不听:“你不让我盖,家里来人了咋办?”
建筑队来的那天,赵亚鼎劝他们走,李淑琴拿着耙子,一口气追了他很远。赵亚鼎当时不理解,房子对母亲来说,可能是维系这个家的最后坚守。
等房子终于盖好了,住进去的却只有李淑琴一个人。她搬进院门旁边的屋子,说这样一有儿女回来,她就能马上知道。现在,写着“阖家欢乐”的春联还贴在门口,已经褪了颜色。
如果那天李淑琴能回家看看她的果树和小狗,生命本不该以这样的方式结束,可是她突然变了卦,她说回家之后没人做饭,在养老院,一叫就有人送饭。
可养老院的生活又时常令她烦躁不安,她年轻时喜欢听戏,如今只有等赵世军拿着笔记本电脑或是手机来看她时,她才能静静地欣赏一段最爱的豫剧。
这些失能老人的子女,大多是外出打工者
尽管老人们住进养老院的原因各不相同,却有着相似的无奈。
养老院每个月1300元的收费出自商岗富2000多元的退休金。他年轻时当过兵,后来进了许昌的钢厂,在磅房工作过,又做过质量检查员和仓库管理员,最后当了门卫。
他的家是单位的公房,离康乐园不远。退休后的失落感很快被忙碌的生活填满。那时,生病的老伴儿还在世,商岗富算是“壮劳力”,每天照顾老伴儿起居,接送孩子的孩子上下学。闲暇时,喜欢侍弄侍弄花草。
商岗富有3个孩子:大女儿在家务农,大女婿在福建做修路工人;儿子和儿媳在福建的钢厂打工;小女儿在长春的厂里做工。他们一年回来一两次。
三四年前,因为一次骑电动车摔倒,商岗富把腿摔骨折了。因为缺钱没去医院,从此他走路就离不开拐杖了。
老伴儿在4年前去世,商岗富不敢再跌倒了,“再摔,命就交代了”。他找了个保姆伺候自己,但钱还得算计着花。他每个月给保姆一千三四百元,两个人吃饭再花四五百元,还得交电费、手机费、液化气费,商岗富一个月的退休金基本就花光了。
“后来别人给我参谋,花1300元住养老院,每个月还能落个四五百,我现在一年比一年老了,万一有个病,手里没钱咋办,指望着孩子,伸手要钱像要饭一样……人家有人家的难处……”商岗富说。
他爱干净,每天早晨吃鸡蛋,护工常玉卿送给别的老人都是剥好了皮的鸡蛋,送给他的则要带着皮。哪天要是接过剥了皮的鸡蛋,商岗富非得一手拿着杯子,一手握着鸡蛋,用垃圾桶接着,转着鸡蛋洗几圈才行。
原本,商岗富刚来养老院时,并不住在这排着火的房子里。那时,他住两人的标准间。今年过年,老人们陆续被接走,商岗富与二十几个老人没人来接,就集中安排在了现在的房间里。
因为爱干净,他不敢去女儿家里。过年的时候,儿子没有回家。大女儿说要接他过年,但他觉得外孙女都大了,自己大小便脏兮兮的,给别人添乱。也正是从那时起,他和其他留在养老院过年的老人一起,被集中安排在后来住的铁皮房。
死亡的气息没有一刻离开过这里。在商岗富住进去的半年里,已经有好几个老人离世。商岗富记得有个姓雷的老头,给他馍,他手一抖,掉了;喂他饭,几天都不吃。护工给养老院的“领导”汇报情况,“领导”给家属打电话把人拉走了。据说,拉走的当天,人就死了。“不拉走也烧死了。”在这里,人生的终点总是显得过于悲凉。
住到铁皮屋里后,商岗富不愿意再搬走。一是因为他实在太怕跌倒了,标准间的地板是瓷砖,太滑,铁皮屋的地板是他更喜欢的水泥;二是因为铁皮屋的厕所离房间更近。上厕所对他来说是一项大工程。他要从床上慢慢坐起,将没什么知觉的双腿搬到地上,缓缓拿过身边的拐杖,支撑着整个身体站立,再几厘米几厘米地向卫生间挪过去。虽然艰难,但他庆幸还能自己上厕所,这事儿事关颜面。
出事后的第二天,商岗富忍不住给儿子打了个电话。他一直说,儿子工作忙,得上夜班。孙子平时作业多,也忙。直到晚上,才敢给他们打电话。
当被问到想不想孙子时,说到兴头上的商岗富忽然沉默了下来。他上一次见到孙子还是去年暑假。“他说话我都有点听不懂了。”因为孙子七八岁就跟随父母去了福建,口音里夹杂着福建方言。
“不打工咋生存?”商岗富的女儿商玉珍说,鲁山穷,不出去打工,老的小的,咋生活?现在的农村,能照顾自己的老人还能帮忙照看孩子,不能自理的只好送去养老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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