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歌》:严歌苓的想法和“唱法”
□刘悠翔
近日,严歌苓长篇新作《毕业歌》问世。继《金陵十三钗》之后,她又一次选择抗日题材。严歌苓曾说:“我的想法是,铺排出戏剧性的小说,追求一种莎士比亚似的情节结构,没有惊心动魄的故事,小说就不好看。我的写作,想的更多的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人性能走到极致。”残酷的战争,为严歌苓提供了戏剧性情境。但是她的《毕业歌》,“唱”得有点走音。
唱的是天下兴亡,写的是儿女情长?
小说《金陵十三钗》避重就轻,把时空限制在南京的一座教堂里。这是典型的戏剧设定,与时代和社会的接触面很小。在有限的时空里,严歌苓围绕自己熟悉的女性来写,把握起来比较容易。而到了《毕业歌》里,严歌苓让人物走出密闭的小楼,走向广阔的城市空间。那么,如何全景式地呈现抗战时代的上海社会?
作家让5个青年男女谈恋爱。国民党技术专家洪望楠和富家小姐王多颖原本是一对恋人,共产党员贺晓辉出现后,王多颖移情别恋。然而,他自己也迷恋着共产党员桑霞,因为桑霞的“魅力和信仰混在一起,他抵挡不了”。王多颖的弟弟王沐天更是被桑霞吸引,抛下少爷生活,成为一名新四军战士。人物的标签化(国共两党)、不同人物之间鲜明的对比关系(爱情关系)、用密集的、可视的戏剧冲突推动情节发展(情场即战场,恋人即同志),都是典型的戏剧化手法。
毕业歌里唱的是“天下兴亡”,小说里写的是儿女情长。这种写法可以追溯到1950年代的小说《青春之歌》,林道静几任恋人的更迭与她的革命成长异体同构,堪称“革命加恋爱”小说的教科书。林道静经历的男人身份跨度很大,从土豪劣绅、自由知识分子,到国民党员、共产党员。小说也随之从农村写到城市再回到农村,透过个人遭遇,很好地投射了广阔社会的时代风云。而毕业歌是学生之歌,严歌苓笔下的五角恋始终在一个小圈子里打转转,缝合个人与社会的功力赶不上她的前辈。
即便写儿女情长,《毕业歌》的女性人物也显得很黯淡。在严歌苓此前的作品中,田苏菲、王葡萄等女性是小说的绝对中心——一个女性在时代中经历种种虐心的折磨,这种写法构成了这位作家的独特穿透。《毕业歌》少见地不以女主人公的名字命名,似乎表明严歌苓放弃了女性中心视角。她把笔力平铺在5个青年男女身上。桑霞满怀正义、文武兼修,用信仰和美貌“俘虏”了洪望楠;而富家小姐王多颖则多情娇贵、被共产党员贺晓辉的坚毅勇敢所打动。这两位着墨最多的女性人物,都非常脸谱化。她们作为女性的身体和内心,对读者是关闭的。此外,由5位主要人物牵出的三教九流,构成了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作者要照顾众多人物,更加稀释了小说的笔墨。《毕业歌》中缺少严歌苓风格的女性形象,无异于作家自废武功。
严歌苓的“窄路”
《毕业歌》不是严歌苓第一次用戏剧的方法写小说。回顾创作生涯,她的小说和戏剧创作是同时起步的。1981年,她的剧本第一次拍成电影,同年她发表了自己的小说处女作。30多年来,她警惕商业化的编剧活动,却钟情于自由地写小说,并大量借鉴戏剧手法。她认为好的小说就是给读者讲一个好听的故事:“其中应该有精彩的情节、出其不意的发展,一个意外接一个意外,最主要的是通过所有的冲突,一个个人物活起来了,读者们与这些人物渐渐相处得难舍难分,因他们产生了爱憎怜恶。”
其实,戏剧比小说限制更多,写小说时引入戏剧的条条框框,意味着自带枷锁;但另一方面,走戏剧化的“窄路”取消了“小说”的其他可能性、删繁就简,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小说的戏剧化创作,优点首先是“快”。戏剧的人物设定、情节组织都有一定的模式,只要训练有素,就能进入自动化状态。严歌苓自诩“快刀手”,写一部20万字左右的长篇小说往往只要2个月。值得一提的是,做过影视编导的金庸,在23年繁忙的办报和法律工作之余创作了近900万字武侠小说,也得益于此。
除了快,就是“稳”。只要作者形成了自己熟练的题材,就可以进行类型化操作。金庸的15部武侠小说大部分都是水准之作,而严歌苓对于“文革”历史和异邦题材的书写,集中于女性人物的独特塑造,小说质量也保持稳定。
小说戏剧化的另一个优势在于,它更易达到雅俗共赏。在主要文学类型中,戏剧属于俗文学,要求时空集中、矛盾外显、人物扁平、台词易懂,这些特点都使得戏剧老少咸宜,更能被大众接受。严歌苓小说正因吸收了戏剧表现方式,“好看”、易读,受到大众读者的喜爱。
他们杀的不是“人”,而是“敌人”
小说的戏剧化创作并非人人练得好的,严歌苓得以成功,得益于她的文学才能与合理选材。
严歌苓的文学才华受到许多作家和学者的称叹,她能用有限的生活材料幻化出丰富饱满的人间故事,《第九个寡妇》根据听来的新闻铺成长篇,其中的先天禀赋,让许多作家望尘莫及。在题材方面,严歌苓着力开掘自己最重要的两段人生经验——童年时代和旅美生活,她以女性视角穿透这两个时空,揭示人性深处的幽暗与微光。
长篇小说《一个女人的史诗》就是典型的例子,严歌苓的母亲是歌剧团演员,父亲是作家、并曾担任同一歌剧团的副团长。这部小说取材于自己的家庭,游刃有余地描写作家从小耳濡目染的戏剧环境。
然而,当写到抗战题材时,严歌苓显得力不从心,毕竟她对抗战历史缺乏亲身经历和深刻理解。抗日题材小说《金陵十三钗》和《毕业歌》一再表明,当她脱离拿手的题材,小说戏剧化的种种优势,都将利刃反噬,成为劣势。
《金陵十三钗》中的一群日本兵没有名字、也没有人性,他们就是“恶”的符号;而妓女们代替女学生去杀鬼子,就成了正义的化身。同样写南京大屠杀,美国作家赛珍珠的小说《龙子》就与众不同,小说表现了老实本分的农民林郯如何在战争中被迫反抗,同时也反思了沾染暴力和仇恨之后失控的人性。而在《毕业歌》中,文弱的技术专家洪望楠在战争中“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狰狞:‘我要看着他的血流出来。’”王沐天“初次参加战斗便轻松毙掉两个敌人,不由一阵狂喜”。正面人物的暴力和仇恨被写得充满正义性,他们杀的不是“人”,而是“敌人”。
在写“文革”小说时,严歌苓曾说:“彻底的反派是没有的,坏蛋可以从他的立场上找到他的道理,坏蛋才能活下去。”但是进入抗战的环境中,日本兵就成了没有名字的恶魔、汉奸老唐就是个“生得无聊,死得无聊”的反派。作者采用二元对立的戏剧思维,将人物脸谱化,结果,丰富的人性被压扁成非黑即白的正恶符号。这不能不让人觉得可惜。
尽管有种种缺憾,但是以《金陵十三钗》、《毕业歌》为代表的抗日题材创作值得尊敬,因为它们是严歌苓的自我挑战——从简·奥斯汀转向狄更斯。二者跨度极大,前者注重强烈深邃的情感体验,后者表现驳杂宏阔的生活世相。雄心勃勃的严歌苓要想实现跨越,甚至融汇二者,首先要与她的戏剧化手法和解,至少不再给她帮倒忙。喜爱她的读者一定对此抱有善意的期待。
(来源: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