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們的詩和遠方

2015年05月06日06:15  來源:中國青年報
 
原標題:爺爺們的詩和遠方

邵川在江上草堂

邵子退生前在烏江“種瓜憩廬”

1981年,林散之(左)與邵子退

1984年,林散之與邵川筆談

邵子退所作長篇敘事詩《鄰嫗》,被北大教授譽為“堪稱當今樂府”

  一位是20世紀譽滿中外的書法大家林散之,一位是一生蟄居鄉間的“種瓜老人”邵子退,但他們懷有同樣的家國情懷,並在一生中通過詩畫唱和。

  他們一同經歷了清末、民國和新中國等跌宕起伏的時代,到最后,留下聲譽的是書畫大家,留下聲音的則是鄉間布衣。

  從上世紀80年代至今,布衣的孫子邵川經過30多年的追尋,讓自己身邊這段傳奇故事變得清晰,也更加懂得了爺爺們的詩和遠方。

  一位是20世紀譽滿中外的書法大家林散之,一位是一生蟄居鄉間的“種瓜老人”邵子退,但他們懷有同樣的家國情懷,並在一生中通過詩畫唱和。

  他們一同經歷了清末、民國和新中國等跌宕起伏的時代,到最后,留下聲譽的是書畫大家,留下聲音的則是鄉間布衣。

  從上世紀80年代至今,布衣的孫子邵川經過30多年的追尋,讓自己身邊這段傳奇故事變得清晰,也更加懂得了爺爺們的詩和遠方。

  僅是4月中旬,安徽和縣糧食局的退休干部邵川就往南京浦口區的林散之故居跑了3趟。

  其中一趟是參加央視紀錄片《百年巨匠·書法篇》開機儀式,紀錄片拍攝對象是啟功、趙朴初等6位20世紀最有影響力的書法家,邵川的“林爺爺”林散之是其中之一。另一趟則是給林散之故居新建成的展室,送自己爺爺邵子退的照片。

  “他現在要是說起林散之,可以三天三夜不停口。” 邵川的愛人對丈夫的這種熱情早已見怪不怪。

  而多年前,這個安徽人對眼前兩位老人的傳奇故事,竟然毫無意識。

  事情好像是從詩集出版后,就變得奇妙了起來。在縣糧食局工作的邵川沒想到,突然之間,“元白”、“蘇黃”、“伯牙子期”這些他聽都聽不懂的贊嘆,從著名學者馮其庸、北京大學教授謝冕等人的筆下寫出,接連朝著他那在鄉間布衣一生的爺爺涌來。

  最奇特的一次,他陪愛人在南京看病,鄰床的病友和他們寒暄:“你們是和縣人?你們縣出過‘種瓜老人’邵子退哎!”

  “那是我爺爺。”邵川很納悶,“你們咋知道他呢?”

  對方笑了:“葉兆言的書裡寫過呀!”

  “我初次接觸到關於邵子退的文字時,就好像讀到了一些神話故事。”江蘇籍作家葉兆言在文章裡說,“在我看來,六朝人物早就是過去,早成為無法模仿的歷史,但是邵子退的故事,似乎正在說明,……古跡仍然可以追尋,時光仍然可以倒流。”

  “乖乖,這麼厲害?”邵川如獲至寶地讀了又讀,就好像打開了另一個世界的大門。

  可那是自己認識的爺爺嗎?

  從邵川有印象起,爺爺總是沉默地待在老家烏江鎮的小磚房裡。他長年穿著陳舊的布衫,偶爾出門幫林場修剪桃枝。每天干完活,他會在房裡看看書、寫寫字。總之,就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鄉下老頭”。

  至於他在涂畫什麼,家裡也沒人關心。

  直到爺爺去世。

  直到遠方的贊美紛至沓來,這位從“文革”中成長起來的中年人才較起了真:究竟爺爺的一生,經歷過什麼?

  這份好奇心也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

  再怎麼看,也只是“兩個再普通不過的鄉下老頭”

  邵川從沒問過爺爺“您的一生是怎樣的”,盡管他身為長孫,從小就在爺爺身邊長大。

  從他記事起,一家人就住在安徽省馬鞍山市和縣烏江鎮。那年頭,鎮上還鋪著青石板,彎彎曲曲的街道由南至北,兩旁是店鋪,人流熙熙攘攘。一條河穿鎮而過,河對岸還是烏江鎮,卻已經屬於江蘇南京。

  爺爺邵光晉,字子退,號種瓜老人。大多數時候,他閉門謝客,在家過著安靜的生活。除了有幾年,烏江街道辦了一個林場,邵子退被請去幫忙管理——上世紀50年代時,他被下放回鄉,就干過看守桃園的活兒,有經驗。至於爺爺為什麼會被下放,邵川到現在也不知道。

  總之,除了很多個看起來並不重要的“不知道”外,一切都普通極了。

  只是,河的另一邊,也住著一個老頭,名叫林散之。

  兩位老人隔三差五就串門,一塊兒打打太極、練練書畫。林老耳朵不好,說話特別大聲,但和邵子退在一塊兒,兩人不說話,隻以筆代口,互相寫紙條,“幾乎沒得聲音”。兩個一身破衣服的老頭兒就這樣聊天,還常常能討論到夜半。

  邵川從沒想過去了解一下兩位老人聊什麼。

  又有誰會在意呢?

  再怎麼看,也只是“兩個再普通不過的鄉下老頭”。

  那正是如火如荼的“革命”歲月。邵川上學時,正逢“文化大革命”。“我家裡沒受啥沖擊”,他說。只是,課堂上也再沒什麼要下苦功的學問,邵川印象最深的課程內容是軍訓,出門拉練,大家伙兒“天天玩得快活”。不軍訓時,同學們會興奮地上街“看批斗”,“親眼看著多少書被燒掉了”。

  他的世界,與爺爺邵子退“格格不入”。

  “爺爺常跟我說,你把《古文觀止》裡的文章讀熟百篇,在社會上就能立足。”想起往事,他笑著搖頭,“我哪裡聽得進去,當時社會上都在說讀書無用論。”

  很多時候,從學校興沖沖地跑回家時,少年邵川會在三間磚房前的場院上見到正與爺爺一塊兒打太極的林散之。

  顯然,這兩位老爺爺是一個世界的。

  他們聊天、寫字、繪畫。

  林散之愛畫,他原本退休后在南京書畫院工作,“文革”開始了才回到老家來。他常常拿起邵子退的畫作,添幾筆點染,然后一塊兒討論哪兒添得好、哪兒畫得精彩。有一回,有人就拿著這麼一副邵子退親筆畫、林散之加工的山水,約上兩位老人一塊兒聚在林家的書房裡,瞅准了二老討論得正熱烈的時候問:“詩堂誰題?”

  “我題!”林散之搶過了這一任務,沾飽墨,在紙上寫下“畫中有詩”幾個漢隸大字。

  比起自己作畫,邵子退更喜歡在一邊看林散之潑墨揮洒。這讓林老急得抱怨他“一天到晚看看看,自己也不勤於練習”。

  邵川也喜歡不時去湊熱鬧,涂上一兩筆——不管怎麼說,毛筆字能用來寫大字報,還挺有用。看見“小和世孫”(邵川乳名小和)有興趣,“聾爺爺”也很樂於提供指點,告訴他,該去臨什麼碑帖。

  現在想起來,已經兩鬢斑白的“小和”說:“如今是沒有這樣的朋友了。”

  一年冬天,下著大雪,邵川陪爺爺在河對岸林散之家裡作客。眼看天色將暮,林老琢磨著應該沒有其他人會再上門了,就把爺孫倆帶進書房,說,“我給你們看個好東西”。

  他取出了一本黃賓虹真跡的畫冊。

  “真有點古人說的‘雪夜閉門讀禁書’的意思。”邵川說。

  那是1971年,別說什麼《古文觀止》,邵家連《辭源》這樣的傳統工具書都已經給燒了。因為家裡有人參加過遠征軍,是“戰犯”,所以一點“四舊”都不敢留。

  這是邵川第一次見到黃賓虹的畫,“墨色很干淨,很飽滿,隻有磨出來的墨,才有這種質感,”他至今都記憶猶新。除了“墨色光亮”,畫中山水還“筆筆中鋒勾勒”。他覺得大開眼界。

  他后來才知道,很多年前,黃賓虹曾專門為邵子退畫過山水。就連邵家的楹聯,也是出自黃的手筆。

  懷抱誰同誓,唯君無間然

  如今,邵川還是常常回到當年爺爺與林散之徹夜長談的地方。4月中旬,位於南京浦口區烏江鎮的林散之故居一片繁忙,包括林散之長子林筱之在內的所有人,都在為即將到來的中央電視台《百年巨匠》紀錄片攝制組而忙碌著。在“書法篇”中,攝制組選擇了於右任、沈尹默、沙孟海、趙朴初、啟功和林散之,作為上個世紀中國書法藝術的代表人物。

  在挂著“南京市文物保護單位”牌匾的江上草堂門外,邵川笑嘻嘻地指指右手第一間屋:“我就是在那裡看到黃賓虹畫冊的。”

  林筱之帶著他參觀剛改建好的故居。不一會兒,邵川就在現場的陳設中發現了問題。

  “這兩張畫的順序放反了哎”,他對正忙著整修故居的鄉親說,“還有裡面那個人物介紹,張敬夫,名字寫錯了,應該是另外那個‘章’,‘立早章’!”

  前來拜訪的人一撥又一撥地涌向林筱之,邵川很快就落了單。

  邵川19歲那年,林散之意外出了名。

  他記得林老拿著一本雜志上家裡來串門,告訴他們:“《人民中國》登了我的字。”這是日文雜志《人民中國》1973年的1月號,在那期包羅了中國不少名家的“書法特輯”雜志上,林散之的草書“東方欲曉”被單獨列在首位。

  因為紀錄片開拍,南京市浦口區委宣傳部特意在他們的官方微信中介紹了林散之:當時,日本書道界曾有人把林散之的作品“誤以為是唐代草聖張旭遺留至今的真跡”。

  林老很快被接回了南京。他開始接見外賓——但有時還會被提醒,見外賓時要把磨破了的棉毛衫袖口往裡塞塞。而40年后,在2014年北京匡時春季拍賣會上,林散之書寫的一副對聯,已經能被拍出644萬元的價格。

  在給邵子退的信裡,林散之描述了日本書法家代表團對他的一次拜訪。“團長名叫村上三島,向我致以最熱烈握手和八九十度的鞠躬禮……(他)介紹我的聲名,書法的價值非常崇高,說是一張字可值日金一萬元,能換兩部汽車……我聽到此話,真是頭上流汗,恐怕你們聽到也不成話。”

  “這些事,我是第一次,下次要是這樣玩,我不干了,把人弄昏了。不寫了,廢話寫了這麼一大堆,好笑。”在信的末尾,林散之如此對“子退四弟”感嘆。

  他們都已年近八十了,而世道仍在劇烈變化著。

  小和被下放到了離烏江街上十多裡的鄉村,開始在生產隊裡干活,然后被派到了一個“美差”:放電影。在漫長的青春歲月裡,邵川滿滿地看了五年樣板戲。后來終於可以考大學了,他在美術學院的招生考試上犯了難:什麼叫“素描”?

  “聽都沒有聽說過嘛”,回憶往事,從小就在爺爺與林散之指點下畫畫的邵川哈哈大笑。

  那時他並不知道,爺爺也曾對著一紙“職員履歷表”有過類似的無奈。

  上世紀30年代,邵子退剛過而立之年,在烏江小學任教。他與同鄉林散之、許朴庵、章敬夫等人成立了“求聲”讀書社,要求成員“月必有詩,詩三章各言其志……以期勿負求聲之意雲耳”。大家每月唱和,留下許多作品。

  由這些志趣相投的朋友們引薦,邵子退認識了清末進士張栗庵、學問家黃季剛與畫家黃賓虹,時不時有些交流。黃賓虹是林散之的老師,受老師指點,一心鑽研山水畫的林散之在1935年拖著不愛出門的邵子退一塊兒去了一趟黃山。

  為了催總推三推四的老友,林散之寫過《病居示子退二首》:

  芳樹情無賴,小園綠一圍。

  待君久不至,幾次立柴扉。

  黃海昔相約,青春今又違。

  何年天都上?同看五雲飛。

  時期不可待,四十已今年。

  未讀書多少,空游路萬千。

  心勞憐發背,累重懶休肩。

  懷抱誰同誓,唯君無間然。

  盡管腹有詩書,邵子退拿不出任何文憑或証書。他在私塾中接受傳統教育,面對烏江小學的“職員履歷表”,唯有一嘆:余乃布衣之士,無可填報也。

  他就這麼離開了國文教師的職位,改在金陵大學農學院烏江農業推廣實驗區工作。沒過多久,他又在新崗位上認識了北大教授梁漱溟。

  直到抗戰爆發,親人逃難,家中藏書四散。

  在上世紀70年代末,邵川對這些往事“不大關心”。他在為生活而奮力掙扎:從鄉下生產隊回到烏江鎮,又頂替了父親在糧食站的工作,好歹把生活穩定了下來。

  爺爺並不會永遠在家中等待他。1984年,邵子退病逝,邵川在整理遺物時,從爺爺生前常讀的書本中翻出了許多小紙條,紙條上寫著一首首古體詩。家裡也沒幾本書了——無非是新出的杜甫的詩集、李白的小冊子,或是郭沫若所寫的《李白與杜甫》。書裡的字條很小,形狀不一,邵川猜測這是因為爺爺的宣紙得來不易。紙上寫的是草書,他試著把內容抄下來,結果辨認了大半天,還是有好多字不認識。

  如今他知道了:“草字有書寫規范,沒練過的人,看不懂”。

  爺爺寫了什麼?

  想來想去,能幫他解開這個謎的人,唯有江那邊的——林散之。

  他們一同經歷過這個時代,到最后,留下聲音的,是鄉間布衣邵子退。

  現在的邵川,已經知道邵家的族堂名是“安樂堂”。這名字來自他的曾祖父、清末秀才邵業端。靠著做生意的收入,他在鄉下老家開墾了400多畝荒山,並在山上的草廬中挂起“種瓜憩廬”的匾額。但抗日戰爭期間,滿山的鬆柏被日本人帶著民工砍伐一空,到50年代,花木盡毀,那裡重新成了一片荒山。

  邵川能回頭重新梳理這一切,都得歸功於那年從爺爺床頭書頁裡掉落的古詩。

  “他是有家傳的,是從小跟在兩位老爺子身邊長大的,”從南京回到故居的那天,林散之的孫子、銀行職員林小同拍著邵川的肩膀說,“所以研究林散之,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了。那時候我們都太小,還是小孩。”

  “你注意到大門口那‘思退亭’了麼。”88歲高齡的林筱之在故居前樂呵呵地對邵川回憶往事,“那時候,隻要三天不見子退四叔,父親就念念叨叨,子退呢?子退呢?”

  離開林散之故居后,邵川在烏江鎮上的小飯館裡吃飯,滿桌的鄉親都是“老表”,大家聊起這些年書畫市場的價格起伏,越聊越火熱。

  眼看同桌人喝了小酒談興越發高昂,他漸漸地沉默了。

  1984年,帶著爺爺留下的詩稿,邵川上南京市區尋找林散之。

  “聾爺爺”見到手稿和邵川謄抄的稿子,先給“小和世孫”當了一回校對,改了不少別字。讀了詩稿,林散之才知道,那麼多年裡,邵子退仍然如青年時那樣,一直在與他唱和詩歌。

  “我伏案作書,子退卻在一邊袖手旁觀。我常怪他空談藝術理論,不肯下苦功實踐,實際他在暗暗苦學苦練,真是大智若愚。”

  他提筆對邵川“說”:“你爺爺真保密,作了這些好詩,一首也未送我看。要不是這次病故,我如何看得見呢?”

  邵子退留下了六十多首詩歌,其中一半都是寫給林散之的。

  原來,總是沉默寡言的邵四,在與老友一道同游棲霞寺時,心中也有感嘆:

  “江南久已無王謝,工廠紅樓城外新。車上故人時指點,山山猶帶六朝青。……剩有斷頭石佛在,造成浩劫是何人。”

  他吟詠過“散之在揚州”的所思:

  別時煙柳黃鶯語,轉眼洋槐白雪花,無賴春隨君去也,為誰煙火煮新茶。

  也在別離時暗自唏噓:

  別后草書還漫與,敲成詩句莫輕裁。年年坐似堂前燕,每到春風吹又來。

  ……

  這默默推敲而成的詩句,世上並無第二個人知道,被夾在橫排左起的鉛字書裡,直至生命終點。

  最令世人驚訝的,是邵子退在50年代被下放到鄉間時,寫下了一段后來被北大教授謝冕稱為“堪稱當今樂府”的長篇敘事詩《鄰嫗》:

  鄰翁已謝世,鄰嫗支門戶。二子不在身,一媳病朝暮。去歲搞三改,中稻未成熟。何處來急令,強迫日夜割。火速栽晚季,禾穗棄田腳。風雨濕生芽,狼藉遭零落。晚稻無收成,從此難生活。毀灶土肥田,空廚鼠走出。大隊辦食堂,一釜千人嚼。糠核煮浮萍,排隊爭瓢杓。誰人夜加餐,食堂明火燭。鄰嫗餓已死,病媳氣猶續。尚有兩小孫,抬尸前山麓。無力取土埋,忍棄在溝壑。

  邵子退去世的那年深秋,有人在南京林宅聽主人與幾位學人論詩。面對一位教授贊譽“林老詩書畫三絕,太高了!”,林散之隻說:“子退的詩比我好得多。”

  隨即他朗誦了這首《鄰嫗》。他說,在故友的遺作面前,他為自己的“噤若寒蟬”而“慚愧之極”:他們一同經歷過這個時代,到最后,留下聲音的,是鄉間布衣邵子退。

  “罷了,無詩人了,……隻剩我們兩個老朽,真可憐。”

  差不多就從讀過爺爺的詩句起,邵川就開始在工作之余“一個字、一個字地研究”那些自己不經意就忽略而過的歲月。

  這讓他成了后來在林散之故居中那個幾乎是對史料最熟悉的人。

  他把爺爺的詩刻在鋼板上,油印出來。在上世紀80年代末,人們對若干年前焚燒藏品的日子還記憶猶新。家裡的長輩讀到,嚇壞了:你怎麼敢把這些字印到紙上呢?

  可邵川就是想留一份紀念。

  他開始注意林爺爺跟他聊起的舊事:當年不小心弄丟了邵子退的一幅舊畫,被說成“騙子”,他一口氣咽不下去,畫了17張小畫還回去,氣呼呼地向對方抗議說“你就多遇到像我這樣的騙子吧!”

  這些畫作,邵子退還舍不得裱,林散之幫他找了人裱起來,湊成一本畫冊。“我同你爺結交六十年,高聲話也未說過,臨老還做個騙子,”林散之憤憤不平地告訴邵川,“那17張畫,你要舍得,拿過江來,我替你賣,保証一千八百元。”

  邵川連忙說:“不賣,不賣。”他向林老爹許諾:“這是我的傳家寶,以后要代代傳下去,再有運動我也不會燒。”

  他還問過林爺爺:您是怎麼和我爺爺結交的?

  林散之寫給他:在歷陽一廟中。

  可是剛寫完這行字,有人來找林老,他們的談話斷了。后來邵川再也沒機會問出這句話。

  爺爺前半生的唱和之作都已經在“文革”中燒毀,家中收藏的名人書畫也是。邵子退自己的畫,因為“家裡沒人當回事”,也沒留下幾幅。為了找爺爺的筆跡,邵川跑去馬鞍山市區找他“大姑”——林散之的大女兒林蓀若。她與邵子退書信往來頗多。結果邵川受到了非常別致的歡迎:可以帶著鉛筆來摘抄,但不許帶著原件走,就是出門復印也不行。

  “等我不行了,我把二老的詩放一起,一塊兒燒過去”,林蓀若對他說。總之,別想帶著信出這個門。

  說著說著,邵川就笑了起來:“這說明她是懂詩的人。她知道這些的價值。”

  他在自家翻翻,找出不少林散之寫給邵子退的信。

  在書信中,這個時代最有聲望的書法家之一林散之,總念念不忘的,是詩歌:

  “本發誓不作詩,偏偏忍不住,收在肚子裡,悶得很,急急忙忙要寫出來才快活。”

  “我在病中恍恍惚惚,還不能斷詩,在病院猶不知死,真是痴人,……,日本現代書法這次來寧展覽,余看了三次,當中佳作不少……我買了一本送你,在紙上看不如看手跡,光怪淋漓,有許多人寫得很有晉唐風味。”

  他漸漸流露出看不明白這時代的疑慮:為什麼完全“江湖氣”、字寫得“令人發嘔”的書法家,也會被世人追捧?竟有那麼神通廣大的人,能把世人眼都瞞住﹔“文革”時把他字畫燒掉的鄉鄰,此時又重新上門來要畫﹔就連邵川的母親來南京治病,前來探病的親戚,也一窩蜂地去向林老求字﹔有人說他畫比字好,他斷定那是“虛張聲勢”。

  不能說與他人聽的感想,唯有寫給邵子退:

  我八十四歲了,看過兩三個時代作品,都倒了。古雲百年定論,如國民黨時期李梅庵、曾農髯,當時聲名赫赫,一死未到百年就倒了。如上海一般畫家馬起舟等都享有盛名,死未多年也倒了。不倒的隻有齊白石。

  然而現代人的畫,“包括許多名家在內”,都只是“口頭上談筆墨”,“禁不住推敲”,“一眼而過,再往裡看,就沒有東西了”。

  在給邵子退的書信裡,林散之想來想去,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學藝術還是不能被“名”心所牽,寧願一生不成名,也不能盲目去投其所好而求名。

  邵川不知道爺爺給老友回復了些什麼。邵子退寫給林散之的信,沒有得到保存,已經一封也找不到了。

  爺爺過世后,邵川在家裡找到了一些他的山水畫。與詩歌一樣,沒有落款,也沒刻印章。他把畫帶去南京,往日見到邵子退的畫總要補上幾筆的林散之,對著畫作怔怔地發了一會兒呆,終究是落不下筆:

  “我現在一點真靈也沒有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如何是好?”

  到邵子退生命的最后兩年,林散之終究在信中對他發出了並不樂觀的哀嘆:“罷了,無詩人了!南京沒有詩人了,高二適死了,張汝舟也死了,隻剩我們兩個老朽,真可憐。寫了幾本,有什麼用呢?小和不懂,克子也不行,不寫了。”

  現在想想,邵川明白了為什麼爺爺與林散之能成為一生不變的摯友。其實隻要一點就夠了:“我爺爺有一雙好眼睛。好字、好畫、好詩,他都看得懂。”

  曾有親戚議論,在困難的年代,爺爺攢下了錢,居然第一個去買宣紙——為什麼不買點吃的呢?

  上世紀90年代中期,邵川終於把爺爺的《種瓜軒詩稿》印成了一本正式公開發行的書。書名是將近十年前林散之在他那錯別字滿滿的詩歌整理稿上題寫的。

  見到了這部書,家裡長輩告訴邵川,曾有親戚議論,在困難的年代,爺爺攢下了錢,居然第一個去買宣紙——為什麼不買點吃的呢?

  “他們哪曉得,就是我在家寫寫畫畫使邵川耳濡目染,受到熏陶,”面對議論,邵子退信心滿滿地對親戚說,“他將來會有所成就的。”

  那是1971年,正當家中收藏盡皆焚毀,小和相信著“讀書無用論”,在學校裡軍訓得正開心,他的爺爺卻依然堅信,該讓長孫在書畫氛圍中成長。

  “我的書畫是不可能流傳下去了,”在南京的家中,已退休的邵川微笑著說,“但后世如果有人要研究邵子退、林散之,他就不可能繞過我。”

  2001年,他把自己所能找到的關於爺爺的資料都編進了一本《種瓜老人研究集》﹔2015年初,他又完成了40萬字的《林散之年譜》。

  “有幾首詩是可以傳世的,恐怕不是現在,”他把希望放在了遙遠的未來,“也許再過五十年、一百年,大家會看到這些詩的價值。”

  1984年9月,南京市文聯為林散之拍攝紀錄片,林老愣是帶著他們回烏江鎮拍了邵子退。他給邵川的父親寫信說:“你爸同我相交七十年,臨死之前,爭取照一張出國片子,留點名在人間。”

  在邵家“簡陋的茅屋”裡,當著攝像機鏡頭,林散之握住了邵子退的手。

  邵子退已經站不起來了。

  那時林散之85歲,邵子退81歲,這是他們一輩子最后一次相見。

  到了秋末,當小和赴南京報喪時,談到傷心處的林散之顫抖著嚎哭了起來。邵川聽著林爺爺的喃喃自語,突然意識到他吟誦的是一首詩。他仔細聽著,把它記錄了下來:

  從今不作詩,詩寫無人看。

  風雨故人歸,掩卷發長嘆。

  昨日接電報,知君入泉下。

  猶聞咳唾聲,忽忽冬之夜。

  林散之對上門求字的人說:“子退去矣,吾豈有興作書哉?”他再也沒有回過烏江鎮,因為他不願意看見“邵子退”成為鄉間一新墳上的姓名。

  今年4月18日,南京本地報紙上出現了《百年巨匠·林散之》開機的消息。

  “以漢字書寫為唯一基因的書法藝術,在上世紀東西方文化碰撞的歲月裡,首當其沖經歷了被拋棄、被顛覆的災難。然而,書法藝術總是能一次次自我救贖,一次次浴火重生……”報道大段引用了《百年巨匠》總撰稿劉傳銘在開機儀式上說的話。“這不僅彰顯了中華文明的不朽生命力,同時也是書法藝術迷人的魅力和中國知識分子家國情懷的生動証明。”

  邵川也在朋友圈裡發了自己參與開機儀式的相片。

  與很晚才發現這些詩歌、書法的價值一樣,邵川也是在很久之后,才意識到,他從不知道爺爺與林老如何相識。

  《種瓜軒詩稿》出版后,有朋友找出了上世紀80年代中期與林散之筆談的記錄,邵川才知道,兩人在少年時,相識於烏江街南的破廟裡。

  “七十年朋友未離開,”林散之在紙上寫道,“……我每次回家,總在這廟相會,奇怪!”

  他們相識時正值公元1914年,斐迪南大公遇刺,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中華革命黨在日本成立,而這一切后來影響世界的大事,當時對遠離城市的烏江小鎮似乎並無沖擊。

  破廟裡,虛齡17的林散之“很驚異”地問邵子退:“你來干什麼?”

  而眼前那12歲的少年,隻笑瞇瞇地反問說:

  “你又來干什麼呢?”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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