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退役軍人
守島33年
護林員兼獼猴保育員劉清偉在喂養野生獼猴。 劉芳/攝
過了2022年元旦,“守島人”劉清偉迎來了自己在擔杆島的第34個年頭。海拔322米的擔杆島由7座山峰組成,面積隻有13.2平方公裡,劉清偉被稱為擔杆島的“守護神”。
他是廣東省珠海市淇澳-擔杆島自然保護區的護林員,在島上待了33年,擔杆島上的一草一木他都熟悉。同為護林員的張小華記得自己剛入職時,劉清偉帶他巡島,隨手一指便能說出哪種植物能治跌打損傷,哪種樹葉可以煲涼茶。
用當地的話說,劉清偉這人“很可以”。這個從部隊退役的老兵身上有股勁兒,“正直,敢拼,干一件事就一定要干成。”張小華這樣評價他。
事實上,33年前劉清偉可沒想到會在島上待這麼久。那時他已在部隊服役5年,即將退役。部隊領導找到他,提出廣東省要成立擔杆島獼猴自然保護區,希望能從部隊挑選人才予以支持,問他是否願意前往。
“島上條件可能會很艱苦,你考慮考慮。”領導提醒他,但年輕的劉清偉一腔熱血。
“不用考慮,組織讓我干什麼我就干什麼!”劉清偉斬釘截鐵地說。臨行前,他向領導許下承諾,“我保証完成任務,一定好好干,不給部隊丟臉”。
就這樣,23歲的劉清偉放棄到珠海市區工作的機會,帶著一包簡單行李、一張鋼架床和一句承諾,來到了距離陸地47海裡的擔杆島,一待就是33年。
第一次上島走了8個小時,坐的是木船,小舟在海浪裡來回搖擺。靠岸時,島上連一個像樣的碼頭都沒有。荒草掩沒了道路,第一天晚上,劉清偉在一處無人的廢墟裡支開床,勉強睡了一夜。
那時的擔杆島堪稱荒島,劉清偉和另一位同行的老班長羅家福是僅有的“拓荒者”。他們在山間的水坑裡打水喝,自己種菜,菜沒長出來時就吃咸菜干和油鹽炒飯。后來劉清偉發現了一種生長在海邊的和尚菜,味道像紫菜尚能入口,便日日去打撈來吃。
生活上的艱苦尚在其次,最難的是辨認猴群。劉清偉的主要任務是保護獼猴,但當時對於獼猴,他一無所知。
要認清猴群,隻能在山上徒步行走,尋找獼猴的蹤跡再記錄下來。好在劉清偉當兵時做過倉庫管理員,分門別類登記物資和槍支彈藥是他的老本行。
按照管理倉庫的經驗,劉清偉自己手畫了一份海島地圖。他開始“掃山”,從山頭走到山尾,分區域依次行進。遇到猴群,他就標畫下這一族群的位置和活動范圍,記錄每個族群中猴子的數量和特征。
第一遍“掃”下來用了整整一年時間。這一年裡,他和羅家福走到哪兒就睡在哪兒。雨天他們裹著雨衣往大石洞裡一躺,若是趕上好天氣,休息就簡單多了,靠上棵樹便能睡覺。
“兩個人像野人一樣,整天在山裡,都不知道自己什麼形象了。”劉清偉笑著說,自己的形象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猴子”。
喂食獼猴也是他們的工作之一,要用大米飯捏成飯團,定時定點送給猴群。山中走路困難,樹林茂密處需要手腳並用,有時一不小心,他們背著的飯桶就會被打翻,飯團洒落一地。
后來劉清偉想了個辦法,用繩子把鐵桶綁在身上。喂得多了,他便知道哪裡相對平坦,哪裡方便獼猴進食,猴群的投喂點這才慢慢固定下來。
幾乎每天,劉清偉都要准時喂食猴群。這是他的經驗,“喂猴子一定要准時准點,一天都耽誤不得,否則它們會不信任你,就不來吃了”。
早些年,劉清偉曾嘗試過中斷喂食。那是一次迎接領導檢查,劉清偉為了讓領導能看到更多的猴子,故意在前一天少喂了一次,想著“餓一餓第二天來吃的更多”。沒成想到了第二天,竟然一隻獼猴都沒有出現,讓劉清偉“特別尷尬”。
檢查結束后,他耐著性子哄了猴群整整一周,才終於吸引它們再來吃食。從那以后,劉清偉便風雨無阻,一次喂食都沒再落下過。
和猴子打交道久了,劉清偉見過猴王指揮群猴進食,也看到分工明確的獼猴為同伴站崗放哨。一個族群中哪隻猴子是猴王,哪些年老體弱,哪些是剛生育完的母猴,劉清偉都一清二楚。
對劉清偉來說,這些獼猴就像是朝夕相處的“老朋友”。躺下休息時,總會有猴子特意前來幫他摘除身上沾的草屑,整理衛生。無聊的時候,劉清偉抱著吉他輕輕彈唱,聞聲而來的獼猴們圍坐成一圈,在他身邊安靜地聆聽。
劉清偉唱歌不算好聽,吉他也彈得一塌糊涂,但獼猴喜歡聽。有時小猴子還會好奇地過來撥動琴弦,每當此時,劉清偉就覺得心好像被撥動了。他總是感慨,“猴子就是這樣的,它們多友好啊”。
像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老鄰居老朋友,劉清偉還給猴群取了名字。住在無名山頂頂峰的猴群叫“阿山”,住在山腳下的叫“阿海”。
“阿海”是個小族群,起先隻有7隻獼猴,現在發展到了49隻。“阿山”要大一些,原本有17隻,經過喂養到去年已有149隻。猴王過世后,“阿山”自動拆分成了3個家族,兩個家族離開了,重新尋找棲身之所。
“這其實是好事,說明族群壯大了。”劉清偉說。他了解每個猴群的一舉一動,每當看到母猴生崽猴群壯大,他都會“打心眼兒裡高興”。
獼猴每年冬季交配,來年春季產崽,一直到次年5月結束。剛出生的小猴不會走路,要喝奶,整日跟在母猴身邊。等到大了一點,小猴會尋找山間一種叫桃金娘的果實來吃,果子又甜又香,“很好吃的”。
劉清偉知道哪裡有桃金娘吃,他甚至知道每隻小猴“幾個月了,是誰家的寶寶”,談論起來如數家珍。他親眼看著一茬茬小猴長大,“像媽媽一樣,見証他們成長的每個過程”。
也有小猴在幾個月后,會被天敵老鷹抓走。猴群因此在每年春天數量最多,到了年尾又有所減少。談到這些時劉清偉的聲音低沉,這都是他觀察出的規律,但他不會插手干涉,“再舍不得也是自然規律。動物自己的事兒,人不要去管”。
他將這些規律連同自己的觀察記下來,年復一年攢了好幾本筆記。有科研人員上島考察時提供出來,成了不少野生獼猴研究課題的重要參考資料。
要上山找猴群並不容易,它們生活在密林深處,一路上走過去危險重重。“阿山”住在山頂,要找到它們需要經過一片石壁懸崖,下雨后這裡易生青苔,路很滑,“一腳踩過去,摔了就死定了”。
劉清偉在這裡摔過。一次送食時經過這裡,他一腳踩空,直接從30多米高的懸崖墜落。劉清偉頭朝下,裝飯的桶被甩了出去。危急關頭,他用出在部隊訓練單雙杠時的動作,用力把身體一扭,在快要落地時轉成雙腳向下,重重跌坐在地上。
他以為自己“完了”,睜開眼發現“居然還活著”。但衣服已全部被石塊刮破,渾身是血,一塊尖石扎進腳底板,直接穿透了腳掌。
被緊急送往附近的衛生所后,醫生看到劉清偉的“慘樣兒”以為他要自殺,還痛罵了他一頓。那是劉清偉上島后休息時間最長的一次,養了快兩個月,稍微恢復后能走動了,劉清偉便又上了山。
“有些工作不能因為危險就不去了,一定要有人做,不然你來是為了什麼呢?”劉清偉平靜地說。
每次上山時,劉清偉會隨身帶一把砍刀防身,這是他的經驗。1991年一次巡山中,他遇到過一條巨蟒,蛇身立起來和他一般高。劉清偉嚇得拔腿就跑,“勉強撿回來一條命”。后來他叫上老班長和幾個漁民,一起抓住了那條巨蟒,本以為能飽餐一頓,上級單位卻在得到消息后告訴他們,這也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也要看護好。
他們隻能再去放生,還專門挑了一個靠近水源、植被茂密的好地方。從那以后,劉清偉知道了自己的責任不只是守護獼猴,還有島上的各類野生動植物。“簡單點說,就是整個島都要守好。”他笑著解釋。
島上植被覆蓋率高,生長著不少珍稀植物,其中羅漢鬆和黃楊是當地有名的珍貴木材。每年都有人盜採盜挖,劉清偉的頭號敵人便是這些盜伐分子。
他去巡山,保護這些珍稀樹木不被砍伐,久而久之便成了盜伐分子的眼中釘。早年間盜伐之風猖獗,有人揚言“一定要弄死劉隊長”。還有人給他塞錢行賄,勸他一起合作發財,結果被劉清偉當場扔了出去,罵道“帶著你的錢滾出這個島”。
一次在海上巡邏時,劉清偉遇見一艘500馬力的大船正裝運羅漢鬆。他駕駛40馬力的小船橫在前面一步不讓。盜挖頭目威脅他,“躲開,我要撞死你”。危急之時,一個巨浪突然打來,把已開動的大船高高拋起。船底擦著劉清偉頭頂掠過,后來劉清偉回憶說,“要不是那個巨浪,我可能就葬身海底了”。
“大不了就對撞,軍人不怕這個。”劉清偉坦白“沒想過‘怕’字”。他想的最多的還是海島,“樹不能丟,不能讓國家受損失。要是樹都沒了,一下雨土被沖走了,這裡還能叫島嗎?”
2009年,海島民眾和當地部隊一起在島上成立了一個野生植物救護點,建立起聯防機制,情況才有所好轉。如今,擔杆島的森林覆蓋率已從不足50%增長到96%﹔保護區裡有植物438種、野生動物85種,其中列入國家重點保護的珍稀瀕危野生動植物13種。獼猴數量也發展到近3000隻,成為我國南端最大的獼猴群落。
33年間,劉清偉也曾有機會離開擔杆島。由於常年生活在海邊,加上條件艱苦營養單一,劉清偉患有痛風。2007年,上級單位看他實在太痛苦,曾把他調至毗鄰市區的淇澳島紅樹林自然保護區,方便看病和回家。但待了幾個月,劉清偉又主動申請,回到了擔杆島。
“實在受不了。外面的繁華世界沒什麼好看的,我想島上的這群猴子。”劉清偉說。那幾個月裡,一到天黑劉清偉的眼前就會浮現出獼猴的身影。他不由自主地想它們有沒有吃飽,這一天過得好不好,“像媽媽擔心離開家的孩子”,忍不住時他眼淚直流。
這一次,劉清偉干脆舉家搬到了擔杆島。在島上守了大半輩子,劉清偉知道自己已經離不開這裡了,“這裡就是我的家,守島就是我這33年的初心和使命”。
從青年守到了年過半百,他不羨慕島外的“花花世界”,反而慶幸“至少努力工作了,心裡沒有遺憾”。劉清偉一直記得離開部隊時許下的那句承諾,如今他敢挺直腰杆說,“我真的好好完成任務了,我沒給部隊丟臉”。
元旦過后,57歲的劉清偉開始了守島的第34年。眼看年齡越來越大,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以后。劉清偉不願離開擔杆島,甚至希望自己死后,能把骨灰撒在島上,“這樣我就能一直守在這裡,看著它一天天發展起來,看著它越來越好”。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鄭天然 來源:中國青年報 | (2022-01-06 07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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